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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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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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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郢塬》连载

第七十五章

下午到了棉花地里,王启明手把手地教仁陶怎么锄地。仁陶自小到大就没怎么干过农活,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周围的人直笑话。仁陶觉得很不好意思。王启明却笑着说:“叔,这没个啥!我也是在延安时学会干农活的。不急,慢慢来,过几天你就老练了。”

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想着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了,王启明这才疑惑地问仁陶:“叔,你咋也让下放到这儿来了?”

仁陶叹了口气就对王启明仔细地讲述了自己被批斗的经过。原来,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以后,省卫生厅里的造反派和红卫兵就给仁陶定了两大罪状:一条罪状是替“恶霸地主”王仁贵鸣冤叫屈。当初仁贵被抓回咸阳后,仁陶就立即给韩副省长写信。他在信中说自己的九哥自小种地,吃苦耐劳,从没有穿过长袍,不抽大烟,不赌博,还为抗日捐过粮。可这些内容到如今都成了他为仁贵这个“恶霸地主”鸣冤叫屈的罪证了。

另一条罪状是“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唱对台戏。1964年元旦仁陶写了一首诗,有两句是:“牛鬼蛇神齐敛迹,三尼一铁尽收场”。前句是指国内政治形势,说牛鬼蛇神等所有阶级敌人都已改造完毕,成了遵法守规的公民,他们都敛迹收手、不搞破坏、不反对社会主义和共产党了。后一句是指国际形势,“三尼”是指美国总统肯尼迪、苏联的赫鲁晓夫(全名叫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和印度总理尼赫鲁,“一铁”指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当时这些人都是中国的敌对势力。诗中写的“三尼一铁尽收场”,就是说这些国际敌人收场都不反华了。这本来是仁陶对当时形势的总结,可造反派和红卫兵硬说他是和伟大领袖对着干,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路线。就这样仁陶被免职,被批斗,还被下放到这里来了。

王启明听完后,咬着牙气愤地说:“叔,这是有人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背着毛主席他老人家胡整呢!我相信毛主席,相信我们的党。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扳过来的。”

仁陶听完叹了口气说:“唉,这到底是咋了嘛?咋也没人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一下呢?唉,不说我了,说说你这个老革命咋也被下放到这儿了?”

王启明苦笑了一声后就把自己被送来劳动改造的原因告诉了仁陶。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司法局的革委会说他家里是大地主,父亲过去又是国民党的县警察局局长,和恶霸地主王仁贵关系密切,解放后畏罪自杀。他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父亲,当初参加革命动机肯定不纯,就把他免职,送到这里接受劳动改造来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仁陶,而且还和仁陶住在一间宿舍。

仁陶听完心想王师合害怕自己的身份影响儿子,开枪自杀了,谁想他儿子还是因为他的身份被免职下放到这儿来了。他算是白死了,真不值当呀!

仁陶和王启明两个人一直聊到快十二点了,才脱衣睡觉。

第二天上午,仁陶和王启明几个人正在棉花地里锄草,吴仲文过来叫他:“王仁陶,你过来一下。”

仁陶应了一声,扛着锄头来到地头,笑着问:“吴同志,你找我?”

吴仲文大声地问他:“王仁陶,你原先是医生吧?”

仁陶一听这话里有话,就连忙回答:“是的,我原先是医生。”

吴仲文看了眼棉花地里其他的人,故意大声地说:“王仁陶,现在革命需要你为贫下中农看病。你马上跟我走。”

仁陶就扛着锄头跟着他从地里往回走。过了十几分钟,来到农场大院对面的村子里。走到一家门口时,吴仲文说声到了,就抬手推门进去了。仁陶扛着锄头跟了进去。

吴仲文也不吭声,把仁陶肩上的锄头接过来放在门背后,然后顺手关上大门,这才笑着说:“叔,你不要怪我在人面前给你摆脸色。我这是给他们做样子看呢!走,到屋里坐,我给你引见个人。”说着话冲着屋里喊:“妈,恩人来了!”

他这一句“恩人来了”,把仁陶当时听糊涂了。就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从屋里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看见仁陶后,端详了两眼,就流着眼泪说:“真是兄弟你呀!”

仁陶更糊涂了:“老嫂子,你是?”

那个老太太哭着说:“你没咋变,我变老了,你不认识我咧。我是当年你在渭南城里救的素娥呀!”

“啊!”仁陶当时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几下她,这才认了出来。他激动地说:“姐,真是你!你咋会在这儿?”

素娥抹了把眼泪说:“欸,兄弟,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先到屋里坐下,我慢慢给你说。”说着话伸手拉着仁陶进了屋子。

到屋里坐下后,素娥才把自己怎么到的泾阳告诉了仁陶。原来当年仁陶到浙江去了以后,杨虎城害怕自己一走,姓陈的阔少再祸害素娥,就把素娥带到西安留在后勤处打杂。过了半年又做媒把她嫁给自己警卫营的一个姓吴的连长。这个吴连长在西安事变后就带着素娥回到老家泾阳种地过日子。后来吴连长在素娥生下儿子吴仲文后,不久因病死了,素娥就带着儿子在这儿一直过到现在。

仁陶听到这里,这才明白了吴仲文先前为什么对待自己的态度那么奇怪了。他哽咽着说:“姐,我没想到这辈子咱还能见面。也没想到,会在这泾阳县见面。”

素娥又哭了:“兄弟呀,这就是老天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让咱姐弟在这儿见面。我不管它啥成分不成分,我就知道兄弟你是个好人。”

吴仲文笑着说:“叔呀,我妈从小就给我讲你行侠仗义救她的事情,要我这辈子一定要报答你的恩情。前几天我接到通知,说是你要来这儿。我以为自己听错咧,仔细核对后,才告诉我妈。老人高兴得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仁陶感动地说:“姐,我当年做的那点儿事不算个啥,你咋还记了这么多年?”

素娥也激动地说:“欸,兄弟呀,你这话就不对了!当年要是没有你出手相救,我哪有现在的好日子呀?你嫑说客气话了,今后这就是你的家。”

吴仲文递给仁陶一杯茶,笑着说:“叔,你先喝口茶。这是我泾阳特有的茯茶,别的地方喝不到。你放心在这儿,有我呢!那个食堂打饭的小伙子吕建设是我姑的娃,我给他打过招呼咧!”

仁陶笑了:“难怪他多给我打饭!我先喝口茶。”茶一入口,仁陶眼睛就亮起来了,赶紧又喝了两口,连声说:“真是好茶呀!不光颜色清亮油润,口感也清香甘绵呀!”

吴仲文笑了:“叔,你喜欢喝的话,我保够。不过今后你得发挥你这医学博士的作用,为乡党们和农场职工看病。在这地方,大家看个病难得很!”

仁陶把茶杯一放,大方地说:“这个没问题。我也是农村出去的,知道乡党们看病难么!小病还让人家村里医生看,大一点儿的病,我尽力而为。”

从这以后,农场和周边几十里的村民都知道农场里有个叫王仁陶的留洋医学博士。人们大一点儿的病,都来找他看。村上的赤脚医生,也经常来向仁陶讨教。仁陶十分热心,从不嫌麻烦,还经常到村里的诊所坐诊,一下子成了农场周边几十里的红人。仁陶这边算是遇到好人了,没什么大事,可梁村又出了件大事情。

这天早上,村里又开大会,号召大家要“破四旧,立四新”。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张三虎和王怀贵鼓动着村里的红卫兵参加“破四旧”运动。这下子村里的那些老物件倒霉了。村东头破庙里那口宋朝的大铁钟前些年在大炼钢铁时也没被砸烂,如今被砸烂了。学校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没招惹谁,也让人把头给敲没了。各家各户的旧书籍都被搜出来烧掉了,有的人家连家谱也给烧了。这都不能解张三虎、王怀贵和那些红卫兵的瘾,竟然打起了村南边坟地的主意。

他们一大帮子人把村里被划成地主成分人家的坟全掘了。魏氏、仁勤、仁贵的坟都没能逃过劫难。他们掘开了仁贵的坟后,张三虎嘿嘿笑着说:“王老九呀王老九,你也有今天!来,你几个把这老东西的棺材,还有他妈、他哥的,都给我起出来。开棺后,把尸骨带棺材都扔到南边的荒坡上去。我要让他王家人露骨荒地!”

他手下的那些人一拥而上把尸骨和棺材扔出去老远。张三虎自个儿却在墓洞里寻着值钱的东西,揣到口袋带走了。仁陶送给仁贵的那个德国打火机也被他拿走了。

好在光贡和王道堂的坟在村西头,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才没有叫张三虎他们给掘了。刘自省的侄子刘长杰看不下去,偷偷告诉了光辉。可是等光辉他们赶来时,张三虎带着人早都走了。

光林一看父亲的坟被掘了,棺材、尸骨不见了,就连墓砖也没有了,气得他一蹦三丈高:“张三虎,你个狗日的!刨我家祖坟,碎爷我今儿非弄死你不可!”说着话顺手拾起地上的一把铁锨,就要去找张三虎拼命。

吓得光辉急忙拦腰抱住他,劝道:“兄弟呀,你可不敢去呀!那瞎东西就是个疯子、二杆子。你这样去,要吃大亏的!”

光林一边挣扎着,一边气呼呼地说:“三哥,你放开我!我王光林咽不下这口气!我今儿就是豁出命去也得把他狗日的弄死!”

但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光辉死活都不松手。光义急了,在一边吼了一嗓子:“林娃,你是还嫌咱家日子过得好吗?”

光林听了这话,无奈地丢掉铁锨,捂着脸哭了起来:“哥呀,咱这是咋咧?过得咋就这么憋屈呢?”

光辉这才放开他,顺手把他丢掉的铁掀拿在手里,流着眼泪说:“兄弟呀,记住,再大的委屈都要忍着。只有忍着,才能活下去。活着比啥都重要!”

小梅哭着说:“娃呀,你可不敢有个三长两短!不然,我没法给你大他两口子交代呀!”

王淑梅走过来摸着光林的头难过地说:“兄弟呀,你三哥说得对,活着比啥都重要。你大在世时也说过,只要你咬着牙,再苦的日子都会过去。咱还得往前看,我就不相信咱义和堂的日子好不起来!”

光义也流着眼泪说:“兄弟,想开点儿!我坐了六年牢,啥都想通咧。这人生在世就是你大说的那句话‘一人一辈子一个命!’你我生在这地主家庭,就要认这命呀!”

光辉叹了口气说:“唉,好了,别的先不说咧,赶紧先把咱婆、我大和九大的坟回填了。”

光义点着头说:“嗯,老三说的对,这才是正事。”

光林抽泣着说:“哥呀,这下子村里的乡党还不知道咋说咱呢?”

光义叹了口气说:“唉,都到这光景咧,还怕人家咋说么?嘴在人家脸上长着,爱咋说咋说去。再说咧,这人要是有良心,能说个啥?来,兄弟,不哭咧,咱先把先人的棺材和尸骨寻回来。”

又气又恨的全家人在光义的招呼下开始忙活了。可不光是尸骨找不回来了,棺材也不见了。全家人哭红了眼睛,只好咬着牙把坟再堆好。忙完了,光义对家里人说:“这事情,咱嘴都严实点儿,可不敢让十二大、十三大知道。他两个年龄大咧,再也经不起刺激咧!”

就这样,魏氏他们几个的坟也跟王德礼的坟一样,是个衣冠坟了。后来才知道,那三个棺材早被邻村看热闹的人抬回去,当做饲养室里的水槽了,连墓砖也拉回去砌了马槽。

梁村的红卫兵掘地主的坟,大益村的那些红卫兵却连王重阳的坟也掘了。他们把王重阳的坟掘开后,把墓洞里的石棺材拉了出来。石棺挺大,盖子是用石膏糊上的,很严实。他们用一根细麻绳来回在石膏上拉,把中间的石膏割开了。石棺打开以后,就看见里面铺着很厚的绸缎。棺材里的王重阳侧卧着,脚朝西,面朝北,头朝东边,戴着帽子,枕着个莲花瓣枕头。王重阳披着锦缎,只露出个脸,脸是黄色的,就像是一个大活人,闭着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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