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仁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一进家门就对仁贵说:“贵娃呀,你准备上两石麦子送到定周村我的老师刘誉槐家里去。”
仁贵一听这个时候六哥要送这么多粮食给自己的老师,当时就愣住了。他不解地问:“哥,眼下这光景不好,你咋给他这么多粮?”
仁城叹了口气说:“唉,兄弟呀,我这个老师对我好得很。我小时候在镇上念书时,他知道咱家日子紧巴,经常让我在他家里吃饭。昨天到县里来找我,说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他老人家一辈子清高要强,不是实在没办法不会找我的。咱要知恩图报呢,所以这粮咱得送。”
仁贵听完后就大方地说:“哥,既然人家对咱有恩,咱就得报恩。你放心,这粮我亲自去送。他家人多,我就多送一石麦子,再给他二十块大洋。这年月,你帮他也只能帮到这个份儿上了。至于今后他的日子咋过,那就听天由命了。”
仁城看到仁贵这么大方就高兴地说:“好,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不过如今世道不安生,你去的时候带上枪,得防着人抢咱。”
仁贵笑了:“这个我知道。我让老五套上马车,我跟富贵背上枪,一会儿就走,快去快回。那你还去他家不?”
仁城摇了摇头说:“我就不去了。县里还有不少事情,我就不久停了,跟咱妈打个招呼就走了。”
仁贵知道仁城当县长事情多,就再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叫人装粮食了。
吃过午饭,仁贵带着蔡老五和刘富贵,套着马车拉着三石麦子,就往定周村去了。定周村在梁村西北方向,归兴平县管,离梁村有七八里路。等粮食送到定周村刘誉槐家时,他们全家人都呆住了。刘誉槐听说是仁城让送来的粮食时,顿时感动得大哭起来。他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大洋感激地对仁贵说:“欸,娃呀,你哥跟你都是仁义之人呀!”接着就把他要粮食的经过告诉了仁贵。
昨天早上,刘誉槐看着家里还有几天就要断粮了,一生要强的他就拉下脸,咬着牙去找仁城了。谁知道他到了兴平县府门口,两个卫兵看他穿的破破烂烂,就死活不让他进门。刘誉槐生性清高,不愿意对卫兵说自己是仁城的老师,见人家不让自己进门就急得在门口转圈。一个卫兵看着来气就瞪着眼说:“一个要饭的叫花子,还想见县长大人?少在这儿踅摸,赶紧赸远点儿!再不走,小心我收拾你!”
俗话说:“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刘誉槐看到卫兵这副嘴脸,就后悔自己今天穿的太随便,没有穿自己的长袍。他气得转身就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又想到一家十几口人没什么吃的,自己如果连学生的面都没见就回去了,实在是不甘心就又转身回来了。这时恰好一个公差模样的人要进县府,刘誉槐赶紧上前拦住人家,双手抱拳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先生,劳烦你给王仁城王县长带个话,就说有个叫刘誉槐的故人找他。拜托你了!”说着话就给那人行了个礼。
那人一看眼前这个老头虽然穿的破烂,但言谈举止文雅,又是来找县长的,不像个一般人,就拱手答道:“老先生客气了!小事一桩,我愿代劳。你就在这儿先等一会儿。”
刘誉槐高兴地连声说:“多谢!多谢!我遇上好人咧!”
那人进去后,过了不大一会儿,仁城出来了。他一看真是自己的老师,就连忙过来拉住刘誉槐的手亲热地说:“欸呀!刘老师,你老人家来了!快到里面坐。”说着话把刘誉槐搀进去了。门口那两个卫兵一看这老头原来是县长的老师,当时吓得浑身哆嗦,点头哈腰地连声对刘誉槐说对不住。
仁城把老师接到办公室,先让人给老师做饭。刘誉槐吃完饭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仁城,希望仁城能救救他全家。仁城听完后笑着说:“刘老师,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家,粮食的事情我回头想想办法。”说完就安排刚才在门口站岗的那两个卫兵用轿子抬着刘誉槐回家。
刘誉槐虽然知道这个时候粮食是紧俏货不好弄,但是仁城没有当面应承给他粮食,他心里还是感到不痛快。可他又一想:“仁城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这么做估计也是有难处。既然他把话没说死,没准还有希望呢!唉,听天由命吧!”
不大一会儿,轿子就出县城了。这时心情平静下来的刘誉槐觉得自己坐着轿子不合适,就喊着要下轿,让两个卫兵回去。那两个卫兵刚才得罪了老汉,这会儿正是将功补过的机会,哪敢回去?就坚持要把刘誉槐送到家。快到定周村时,刘誉槐怕村里人看见了笑话自己粮食没要到一粒,还坐个官轿显摆,就坚持要下轿,自己走回家去。那两个卫兵一看实在是拗不过,就只好放下他,抬着轿子回兴平县府了。
家里人看到刘誉槐空着手回来了,都十分失望。刘誉槐装作信心十足地安慰着家里人说过几天就有吃的了,可他万万没想到今天早上仁贵就把粮食给送来了。街坊邻居看到那一车的小麦,羡慕得直流口水,只恨自己没有个当县长的亲戚。这时候也没人笑话刘誉槐昨天空着手回来了。
从定周村回来后,仁贵还没喝完一碗茶,仁陶就回来了,而且真的领回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穿着件白色大衣,留着短发,白白净净,文文气气,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仁陶说这个叫吴婉茹的女子是他没过门的媳妇。魏氏高兴得不知道怎样才好,直愣愣地看着吴婉茹,一个劲儿地傻笑,连人家招呼她,都没反应。吴婉茹被看的不好意思了,只好红着脸低下了头。仁陶埋怨地说:“妈,你看你,把人家都看羞了!”
魏氏这才反应过来,笑呵呵地说:“咦,我陶娃能行得很,找了个这么心疼的媳妇(关中方言,心疼是漂亮的意思。)!妈这是越看越爱么!快给妈说说,你两个准备啥时候结婚?”
仁贵在一边附和着说:“就是的么,结婚的时候,哥给你好好操办一下,咱摆上它几十桌。”
仁陶笑着说:“妈,九哥,这事情,你两个就不要操心了。现在是新时代,我两个准备在西安城里的教堂办个结婚仪式就行了。再说现在到处闹饥荒,咱不能铺张招人嫉妒。”
魏氏惊讶地问他:“这,这结婚是大事情,咋能在教堂里办呢?”
仁陶接着说:“妈,这是新时尚,你不懂。”
魏氏板着脸生气地说:“啥叫个我不懂?你这娃,从小就教我不省心,这长大了结婚还是个这样子!”
王美娥一看情形不对,连忙拉着吴婉茹到她的屋里说话去了。仁贵这时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了,不如仁陶考虑的周全,就打着圆场说:“妈,你就嫑操心咧!你也知道,陶娃从小就主意正。他认准的事情,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既然他要在城里结婚,就随他吧!还是让他赶紧说说这些年在国外的事!”
仁陶借坡下驴,连忙贴了过去,摇着母亲的胳膊陪着笑脸说:“就是的么,妈,你说你成天想我,这我回来咧,你还生啥气嘛?”
魏氏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笑着说:“好好好,我不生气咧,就依着你。这事咱不提咧,你快给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
仁陶这才仔细地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告诉了家里人。
仁陶到德国后,就一直在汉堡卫生学院学习。在这期间认识了留学生吴婉茹,两个人一见钟情就确定了关系。今年年初仁陶取得医学硕士学位后就和吴婉茹一起回到了西安。杨虎城十分高兴,任命他为陕西省军医院院长。杨虎城得知他和仁城是亲兄弟后,就派人到兴平县暗地里了解仁城的情况。经过调查后知道仁城在兴平县兢兢业业,声誉很好,就决心也重用仁城。他想把仁城从兴平县调到眉县当县长。这次仁陶带着吴婉茹回来一是看望母亲,二是要到兴平县去告诉仁城这件事情。
仁贵听完后笑着问仁陶:“陶娃,你说你的这个院长官大,还是咱六哥的县长官大?”
仁陶听完后眯着眼睛,鬼鬼地一笑:“差不多吧?”
仁贵知道仁陶说差不多,那就是仁陶比仁城的官大。他笑着对魏氏说:“欸,妈,你看,小时候我六哥还看不上陶娃。没想到我这个淘气包兄弟如今比他的官还大!”
仁陶一听这话,吓得连忙说:“妈,你嫑听我九哥胡说!这不能比!”
魏氏笑了:“好好,不比就不比。我也拿你没办法,你的婚事想咋办就咋办,我再也不管咧。我张罗一下,该给贡娃娶媳妇咧!”
光贡的媳妇是大益村的,叫王淑梅。光贡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王美娥在屋里哭了半夜。仁城推迟了去眉县上任的日子,带着老婆李翠萍和女儿惠英、儿子光容专程回来给光贡操办婚事。这些年来他信守诺言,一直把光贡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他只有一点没做到,就是没有给四姐王美娥立贞洁牌坊。
仁城和仁陶一样,都主张在灾年里婚事要简办,所以光贡结婚那天没请厨师、执事,也没邀请亲朋好友和村里的乡党,只是娘家来了一桌人,吃了个饭就算办了喜事。婚事办完后仁城带着家人就要去眉县上任了。仁贵让蔡老五套好马车送他去咸阳转车。
在老槐树底下临上车时,仁城对仁贵说:“我这回走的远,照顾不上家里了。现在社会不安定,北山的土匪张狂得很。你要把你手里的那几条枪用好。找机会,最好把院墙加高,再修个炮楼,一定得把咱家保护好!”
仁贵拍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六哥,你放心!老九在,义和堂就在。义和堂的人一根汗毛也少不了!”
仁城听完后眼圈红了,愧疚地说:“唉,咱大走得早,这个家本来应该由我照顾,可是却落到你的肩上了!哥心里愧得慌!”
仁贵笑着说:“六哥,你嫑这么想!这一个人一个命么!你是干大事的人,就是咱大说的那个啥栋梁之才!而我,命里就是在这梁村活一辈子,这家就该我照顾!”
听了仁贵的话,仁城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这个目不识丁的兄弟竟然会把人生看得这么透彻。他用手轻轻拍了拍仁贵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兄弟,那家里就全靠你了。我,我走了。”说完就上了马车。蔡老五一看仁城上了车,就“嘚儿”一声赶着马车走了。
立秋这天,仁贵来到地里查看青苗,碰上了刘之余。他佝着腰,两只手插在袖筒里,慢慢地走着,蜡黄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光彩。看到老汉可怜的样子,仁贵心里十分难受。自从两个女儿都殁了后,村里人就没看见刘之余笑过。仁贵心想:“唉,要是我六嫂还在的话,老汉的日子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恓惶!”想到这儿,他鼻子有点儿酸,关心地问刘之余:“叔,你地里的苗咋样?”
刘之余抬头一看是仁贵,就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慢慢地说:“是贵娃呀!欸,好得很!这下子,总算有盼头咧!”
仁贵刚要说话,忽然听见一阵“嗡嗡”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了。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东边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连太阳都遮住了,不知是什么东西飞快地向这边飘来了。他惊讶地问刘之余:“叔,你看那是啥嘛?黑黢黢的一大片子。”
刘之余抬起头一看,当时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不一会儿,那东西就密密麻麻地扑了过来。它们只顺着地里飞,眼看着不一会儿,满地的苞谷苗就被它们吃光了。仁贵一下子急了,大声地问刘之余:“叔,这是啥呀?咋光吃苞谷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