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仁贵坐着蔡老五赶的牛车到马庄镇去赶集。马庄镇在梁村的东北方向。马庄镇的集市是方圆五六十里最大的集市。马庄集市逢初一、初五、初八开集。今天正好是初八。
到了马庄后,仁贵让蔡老五在集市南口看着牛车,他自己提着蛋笼(关中地区用来盛东西的竹笼,因外形像鸡蛋而得名。)进了集市。仁贵来到集市十字路口西北角,看到一个卖甑糕的。那人放甑糕锅的独轮车车辕上立着一个小旗杆,蓝颜色的旗子上用金丝线绣着一个大大的“王”字。别的字仁贵不认得,这个王字他还是认得的。他小心地四下张望了几眼,看着没有人注意自己,就深吸一口气,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仁贵大大咧咧地问:“欸,我说卖甑糕的,你这是将相村的王家甑糕吗?”
那个人愣一下,马上没好气地说:“将相村哪有姓王的?我这是南寨子的王家甑糕!你要不?”
仁贵赶紧笑着说:“噢,那给我来上五六块。”
那人上下打量了仁贵两眼,盯着仁贵的眼睛问:“你这人怪得很,到底是要五块还是六块?”
仁贵一看暗号彻底对上了,就高兴地说:“欸,我屋的人多,那就来上七块!”说完就把刘自省写的纸条和钱一起塞到那人手里。那人机灵地往周围看了几眼后,麻利地把钱和纸条塞进自己的怀里,然后笑着开始给仁贵切甑糕了。
仁贵买完甑糕,如释重负地笑着走了。他边走边想:“原来刘自省的同伙是个卖甑糕的。怪不得,王师合说共产党里头啥人都有。”
他提着蛋笼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买了满满一蛋笼的东西。然后坐在一家饭馆里吃了一老碗羊杂碎和一个饦饦馍,才慢慢悠悠地往集市南口走去。快到南口了才想起蔡老五还没吃饭,就顺便在路边的包子铺里买了四个猪肉拌豆腐粉条的大馅包子。
蔡老五远远看见仁贵,就连忙跑了过来,接过蛋笼后可怜兮兮地说:“掌柜,你可回来咧!我饿得很!”
仁贵笑了,把手里的包子晃了一下说:“瓜娃,哥能忘了你?看这是啥?先把蛋笼放到车上,再吃肉包子!”
蔡老五一听说有肉包子吃,一下子来了精神,提着蛋笼撒腿就跑。仁贵气得在他身后喊道:“你狗日的,饿咧还跑得这欢实的?你慢点儿跑!不敢把蛋笼摔咧!”
自从仁贵走了以后,仁勤的心里是七上八下,十分担心。他心慌得在家里待不住,就一个人坐在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等着。中午了,总算看到仁贵回来了。他噌的跳了下来着急地问:“事情办完咧?”
仁贵下车后笑着说:“办完咧!八哥,你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有甑糕呢!”说着话双手把蛋笼抱起来给仁勤看。
仁勤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说:“好,好,赶紧进屋,我要吃甑糕。”
蔡老五看着仁勤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就奇怪地问:“八掌柜,你今儿这是咋咧?九掌柜上个集,你还放心不下,要坐在这儿等着?”
仁贵拍了一下他的头笑着说:“肉包子都咥咧,还堵不住你的嘴?八哥干啥还要你管?赶紧卸牛车去!”
蔡老五嘿嘿地笑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屁颠屁颠地去卸牛车了。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有亮,仁贵和仁勤一起悄悄地来到地里去看刘自省。谁知道当他们来到地里时,发现刘自省已经不见了。
两个人当时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卖甑糕的把刘自省弄走了。仁贵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他高兴地对仁勤说:“好!弄走了好!整天待在这苞谷地里不是个办法么!”
仁勤却忧心地说:“我今儿还没给秀才换药呢!”
仁贵笑着说:“欸!哥耶,你就嫑操心咧!人家敢弄走,人家就有办法!不过这事情,除了咱两个,给谁都不能说。”
仁勤点着头说:“嗯,这我知道,就连你嫂子我也没给说。欸,这下没啥事咧。走,咱回!”
他们两个人出了苞谷地边走边聊,溜溜达达往村里走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刘之余骑着毛驴迎面过来了。
刘之余到了跟前,“吁”的一声勒住了毛驴,惊讶地问:“欸,我说你弟兄两个,这一大早干啥去咧?”
仁贵害怕仁勤说漏了嘴就嬉皮笑脸地抢先反问刘之余:“叔,这么早,你干啥去?”
刘之余一看仁贵没接自己的话岔,当时愣了一下笑着说:“我呀,我去拾牛粪!”
仁贵一看他和自己一样打着岔不愿意给自己说他的事情,就腆着脸笑着说:“我弟兄两个早上起来没事干,就在村口转转,看看早上都是谁在路上拾牛粪?”
气得刘之余呸了一口,咬着牙骂他:“贵娃,你要是有你八哥一半的稳当劲儿就好咧!不理你两个咧,我得赶紧去镇上办事。”说完也不等仁勤和仁贵说话,就“嘚儿”的一声,急急忙忙地骑着毛驴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仁贵问仁勤:“八哥,你说这老家伙,究竟有啥事情,一大早就骑着毛驴急急火火地去镇上?”
仁勤叹了口气说:“唉,管他呢!只要他不再问咱两个干啥去就行!”
正在吃午饭时,仁城突然回来了。仁贵连忙让老婆张春花去给仁城盛一碗旗花面。魏氏却偏心地让张春花再去炒两个鸡蛋。仁贵心里有点儿不高兴:“欸呀,我的妈呀,你心咋这么偏?面片里头本身就有肉呢,你还让再整两个鸡蛋?从小就看重我六哥,如今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子。真是偏大的,向碎的,中间夹个我这受罪的!”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嘴上却笑着问仁城:“六哥,你咋今儿突然回来咧?”
仁城一边稀里呼噜地吃着旗花面,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到武功县当县长了。回来给家里说一下。”
“啥?”魏氏第一个喊出了声,“城娃,我没听错吧?你说你要到武功当县长咧?”
仁城使劲咽了口饭笑着说:“妈,你没听错。我就是要调到武功当县长了。”
仁贵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咦,我就说呢,你咋突然回来咧!原来我哥成县太爷咧!哎,兴娃她妈,赶紧些!鸡蛋咋还没炒好?”
消息像风一样,一会儿就传遍了梁村。这一下子,不光西王家炸了,整个梁村也炸了!义和堂出了个县太爷,这可是整个梁村的光彩呀!村里所有姓王的,不管关系远近都觉得脸上非常有光彩。王德文和罗氏激动得流着眼泪,跑到佛堂里去不停地给王明阳两口子的灵牌磕头。仁学拉了半天才拉了起来。两个老人进了西王家就一直笑个不停,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仁贵心想自己的兄弟仁陶在西洋留学,六哥是县长,二哥是团长,估计这北塬上方圆几十里谁也没有义和堂有势力,而这义和堂当家的是他王仁贵王老九,他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他觉得自己也应该穿件长袍,那样才显得有身份。可是现做长袍是来不及了,他猛地想起王美娥以前说过四哥有件长袍还从没有穿过,于是急忙往王美娥屋里跑去了。
当他穿着四哥仁佐的那件长袍来到堂屋时,大家一看都哈哈大笑起来。他得意地说:“看,我穿长袍是不是也蛮好看的?”
仁城笑得要抽了,用手指着他说:“贵娃,你,你还是脱了吧!”
仁贵愣住了,不解地问:“为啥?这不挺好看的吗?”
张春花觉得自己的男人太丢人了,生气地说:“好看?好看成马咧!欸呀,你赶紧,赶紧脱了!装贼不像绺儿的!快嫑丢人显眼了!”
仁贵听到这儿,才知道大家是笑话他,就连忙站到镜子前面一看:“我的妈呀!这也太滑稽咧,咋看都没有穿短衣长裤端正。”
他一边脱长袍一边自我嘲笑着:“欸!不成,不成,啥马配啥鞍,啥人穿啥衣。”惹得全家人又哈哈大笑起来了。
就在大家说说笑笑的时候,仁贵却发现六哥仁城眼睛里隐隐约约露出些不开心,心里就想自己的六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晚上,魏氏带着仁城兄弟几个人来到佛堂,跪在王明阳两口子和王德礼的灵牌前,双手合十流着眼泪说:“大、妈,娃他大,咱义和堂如今成了北塬上真正的大户人家咧!你几个在天上好好看着咱屋,保佑咱屋,保佑咱的后辈,日子越过越好!”
仁城弟兄几个人听着听着都流下了眼泪。仁贵心想:“我大要是还活着,哪该有多好呀?人活在世上,有时候睡觉前,都不知道明天早上一睁开眼会有啥事情在等着自己。他老人家高高兴兴地去西安享福,哪能想到会饿死在西安?他老人家为了几个孙子能活下去,自己一口饭都不吃。唉,我可怜的大呀!”
从佛堂里出来,他悄悄地问仁城:“六哥,你是不是有啥心事?”
仁城愣了一下小声地说:“你心还挺细的!走,到我屋里,我慢慢给你说。”
仁贵“嗯”了一声就跟他来到他屋里。仁城坐在炕边,用手拍着炕沿说:“贵娃,你来,坐在哥跟前。”
仁贵就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了。仁城从口袋里掏出包纸烟,抽出一根递给仁贵。仁贵摇了下手说:“嗯,你抽,我嫌纸烟没劲儿,我有这个。”说着从腰带上拔出自己的旱烟锅,点着后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仁城点着烟,吸了两口后吐了个烟圈,叹了一口气说:“唉,贵娃,本来这事,我不想对任何人说。可你现如今是咱家掌柜的,既然问起了,我就对你一个人说吧!其实,我倒愿意留在三原当校长,不愿意去武功当县长。”
“啥?难道这校长比县长官还大?”仁贵让他给说糊涂了。
仁城笑着说:“那自然是县长的官大。”
仁贵把大腿一拍,瞪大眼睛问:“咦,哪你咋还愿意当校长呢?”
仁城叹了口气说:“唉,贵娃,你不知道,这自从国民党和共产党翻脸以后,共产党就到处发动老百姓闹着反对国民党,说是要建立新政府,让人人有地种。好多年轻的学生娃都跟着共产党弄事呢!我那个学校里有好多学生都参加了,惹得政府经常派警察来学校抓人。咱是穷人家出身,知道穷人的苦,我咋能让警察抓这些学生娃呢?我知道有几个学生是共产党的骨干分子。每次警察来,我都挡着,护着,不让抓。时间长了,就有人觉得我碍事,可他们又顾及于右任的面子,也不好说啥。这现在我调走了,下一任校长要是拦不住,那些学生娃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唉,我心里放不下呀!”
仁贵这下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的六哥是担心自己的学生,可这县长咋也比校长好呀?想到这儿他就说:“欸呀,哥耶,你嫑愁咧,到啥庙烧啥香。你就好好当你的县长。”
仁城摇着头说:“欸,虽说于右任这次破例把我跟另外几个学校的校长都提拔成县长,是件高兴事,可我心里明白,官场要比学校难干得多。”
仁贵这下子更糊涂了:“欸呀,好我的哥呢,你越说我越糊涂咧!这到底是咋回事?”
仁城愁眉苦脸地说:“唉,这县长也不好当呀!如今国民政府里好多当官的,拉帮结派,上下勾结,都只想着升官发财,不但不给老百姓办事,还欺负老百姓。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恓惶呀!我当了县长,就想为老百姓办事,可这肯定会招那帮子人不待见!那些人要是暗地里给我使绊子,不卖力,你说,我这县长能干好吗?”
听到这儿,仁贵忽然想起刘自省以前给他说过的话:“啥?国民党?他们能弄个㞗!净是些军阀贪官!靠他们,中国好不起来!咱乡党们的日子好不起来!”唉,怪不得秀才和王师合翻脸了,还拿枪互相打呢!他觉得六哥和刘自省的想法很相似,就一激动把刘自省给自己说的话和自己救刘自省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