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合看到两根金条时,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一把抓过金条放进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然后笑眯眯地对仁贵说:“老九,你要办啥事,尽管说!”
仁贵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买枪!”
“啥?买枪?”王师合惊得站了起来,小声地说,“你这怂,早说是买枪,我就不答应你!”
仁贵眯着眼嘿嘿地笑着说:“欸,你看你这怂样子?不就是买枪么,至于这样子?这对你来说是个碎碎的事情,你就嫑跟我装咧!再说,你又不是头一回弄这事咧!”
王师合一屁股坐下来,用手指着仁贵咬牙切齿地说:“欸,我真拿这你狗东西没有一点儿办法!好咧,谁让咱是兄弟呢?不过我给你说,这眼下风声可紧得很。这两条黄鱼,也就是十条长枪的行情,子弹也不会很多。”
仁贵笑着说:“你说多少就多少。你知道,我一向都信你。”
王师合这才笑着说:“好,那你就等我的信儿!”
仁贵高兴地说:“这就对咧!哎,这会儿时间也不早咧,该吃晌午饭了。走,我请你到秦风楼喝上几盅。仁厚还在那儿等着呢!”
王师合噌的就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说:“那你还磨蹭个屁呀?嫑坐咧,赶紧起来,走!”
仁贵站起身来,“哼”了一声说:“你呀,一听说喝酒,就管不住自己咧!走,今儿咱两个来个一醉方休。”
第三天晚上,已经是九点多了,一辆黑蓬马车进村来到西王家门口。回家路过的孙大癞子看见了,就上前好奇地问赶马车的人:“欸,我说乡党,这么晚咧,你跑来干啥?”
还没等赶车人说话,车帘子一撩,王师合从车蓬里出来了。他冷冷地说:“你管得还挺宽呀?”
孙大癞子一看是王师合当时吓得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地转身跑回家了。他一进家门就赶紧关上大门,背靠在门上,捂着自己的心口,喘着粗气嘟囔着:“欸,今儿嘴咋这么长?差点儿就着祸咧!(关中方言,着祸是遭殃的意思)”
仁城刚吃过早饭,蔡老五就来了。他对仁城说:“六掌柜,北边的客要的粮都备好咧。九掌柜让你叫人这两天就拉走。”
仁城没想到仁贵这么快就买到枪了,高兴地说:“好!你回去给九掌柜说我知道了!”
蔡老五笑着说:“那,六掌柜,我就回去了。”
仁城说:“走,我送送你!”
一听仁城说要送自己,吓得蔡老五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六掌柜,哪能让你送我呢?”
仁城笑了:“这有个啥?我刚吃完饭,送送你也能消消食么!走!”说着话起身就往出走。蔡老五受宠若惊地陪着笑脸,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着奉承仁城的话。
刚一出校门,仁城就看见何鸿波坐在墙根摆摊。他热情地送走了蔡老五后就装作很随意地样子走到何鸿波跟前,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吆,你这娃,咋这么早就来出摊了?”
何鸿波连忙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王校长,我这是起得早,没事干,就早点儿来了。”
仁城听完后装作关心地说:“哦,你起得早,恐怕还没吃饭吧?这学生马上就要上课了,我看你还不如先回去吃了饭再来出摊。要不然家里人已经做好饭了,还得等你!你说是不是?”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何鸿波。
何鸿波马上明白了这是仁城告诉自己他买到枪了,就假装感激地说:“欸,王校长你说得对。谢谢你!我这就收拾,先回去吃饭,等会儿再来。”
仁城看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就背着手,迈着方步回学校了。何鸿波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不慌不忙地收拾好货摊,哼着小曲兴高采烈地挑起货担走了。
暗地里监视学校的赵福心想:“欸呀,这个王仁城,明明不是个共产党,却处处是共产党的做派!这又是送长工,又是关心一个卖货的吃没吃饭。看来,我得把周陵中学盯紧了!”
下午,仁城正在办公室里看书,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了。他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电话那边的人就着急地说:“六哥,家里有急事,你现在赶紧回来一趟。”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仁城手里拿着话筒愣住了,好半天才放下。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虽然把自己叫六哥,可仁城知道这绝对不是仁贵或者仁厚的声音。他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刚才的声音很熟悉。虽然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可他明白了一定是陈钦的人。于是他连忙起身,骑着自行车回梁村了。
眼看着快到梁村了,这时从路边上官皇后陵墓后面转出来一个人向他招手。这个上官皇后叫什么名字无处记载,只知道她是霍光的外孙女。她是汉昭帝的皇后,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太皇太后。她死后就陪葬在汉昭帝平陵的紧西边。
到了那人跟前,仁城停了下来,才看清楚竟然是魏君权。他忽然明白了给他打电话的是魏君权。他惊讶地问:“君权,咋是你?”
魏君权笑嘻嘻地说:“老师,是我。”
仁城担心地说:“娃呀,你咋就不知道害怕呢?现在你跟陈钦都是通缉犯,你可得小心呢!”
魏君权笑着说:“怕啥?我在自己村跟前呢,没事!老师,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真是太感谢了!”说着话就给仁城深深地鞠了一躬。
仁城连忙说:“欸,君权,你们提着脑袋闹事,我也帮不上啥大忙,这些小事就不要提了。赶紧说说,咋把东西弄走!”
魏君权点着头说:“嗯,那好,老师,我就不客气了。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梁村的人了。”说着话冲着陵墓那边一招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黑色瓜皮帽的老人从陵墓后面转了出来。
这个老人有六十多岁,身材却看起来结结实实,走起路来十分硬朗。虽然魏君权说他是梁村的人,可仁城却认不出来他是谁。那老人望着一脸疑惑的仁城,笑眯眯地说:“义和堂的老六,仁城,三十多年了,你肯定不认识我了。我是范三良。”
“范三良?”仁城吃惊地差点儿脱口喊出“疯狗”那个外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范三良。他支支吾吾地问:“三,三哥你一向可好?育才哥,真的,真的不在了?”
听到仁城问起孙育才,范三良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多年以前那惨烈的战斗场景又忽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那年红军西渡湘江,孙育才不幸负伤被俘,宁死不降。他自己跟着大部队经历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最终到达了陕北。今年年初组织因为他是当地人熟悉情况,就派他来渭北游击队工作。他听说是梁村义和堂的仁城帮着买枪,就主动要求前来取枪。一来是为了完成任务,二来是想回梁村看看,祭拜一下孙怀章夫妇。他稳了稳心神,感动地说:“难得你还记得他。欸,他早就不在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都为孙育才感到难过。过了一会儿,范三良轻轻叹了口气说:“唉,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咱先商量一下眼下的事情吧!”
两天后的上午,范三良带着两辆马车来到仁贵家,对外人说是淳化的生意人上门来拉棉花和麦子。范三良怕村里有人认出自己,今天有意戴了副茶色的石头镜,看起来更像个生意人了。当他看到仁贵家这么气派时,就想起当年孙怀章的预言来了。这现在梁村还真是就属义和堂的人风光。仁城、仁贵、仁陶现在都是毕郢塬上,甚至是咸阳县响当当的人物。
仁贵家的几个长工搬东西时,他猛地认出了孙茂才,当时手就抖了起来。他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喊出声来,只是激动地摘下眼镜看着孙茂才。可是孙茂才从他身边来来回回过了好几次,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他失望之余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就连忙重新戴上了眼镜,转身和仁贵又聊上了。
范三良装好货,带着马车走了以后,仁城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仁贵:“贵娃,北边的客走了?”
仁贵若有所思地说:“走是走咧!哥,我咋觉得今儿取货的这个老汉怪怪的,他好像对咱家的人熟得很!再一个,他说他头一回来咱村,可我看他走路的架势不像是在一个生地方,反倒像在自己村里一样稳当。”
仁城惊讶了,他没想到仁贵的眼睛这么毒。他把嘴巴凑近仁贵的耳朵悄悄地说:“贵娃,你知道他是谁?范三良!”
“啥?”仁贵当时张大了嘴巴,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更不知道范三良在两个月以后的一次战斗中壮烈牺牲,再也不能回到梁村了。
转眼到了冬天。这天晚上刚过十一点,忽然城里头到处是宪兵警察,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枪声稀稀拉拉的,一阵接着一阵,整得好多人都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天上就飘开了雪花,到九点多时,整个西安城就全白了。仁陶站在医院办公室的窗户前,望着大雪里的钟楼,觉得这景色太美了。
这钟楼是明朝时候修建的,在西安城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的正中间,可以说是西安的标志。雪里的钟楼是美,可是现在钟楼里面却是国民党关押和审问政治犯的地方。一想到这儿,仁陶当时没了心情。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刚要坐下,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问道:“谁?”
门外有人低低地回答:“叔,是我!”
仁陶听出来是王启明的声音,就连忙说:“进来吧!”
只见王启明红肿着眼睛,沉着脸进来了。他一进来,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仁陶吓了一跳,紧张地问他:“娃,你这是咋咧?”
王启明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哽咽着说:“叔,我刘叔,他,他不在了!”
“啥?”仁陶听说刘自省不在了,当时惊得喊出了声,“咋回事?”
王启明难过地说:“昨晚上,国民党的军警在几个叛徒的带领下突然进行全城大搜捕。我刘叔一个人刚从联络点回来,没想到遇上了叛徒陈四娃。那个王八蛋认出了我刘叔,就带着几个特务抓我刘叔。我刘叔一看跑不掉了,就和特务交火,结果被特务打死了!”
仁陶像是被人抽了筋,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唰唰地流着。他哆哆嗦嗦地点着了一根香烟,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刚抽了几口,呛得他使劲地咳嗽起来。杜斌丞走了,李子轩走了,这刘自省也走了。他们都是文质彬彬的人,都为一个共同的目的而忙活着,结果都让国民党害死了。想着这一个个熟悉的人都走了,仁陶心里十分难过。他自言自语地说:“欸,自省哥,你,你不是说眼看着天就亮了么,可你咋就走了呢?这雪,就是老天爷为你下的吗?”
看到仁陶伤心的样子,王启明咬着牙狠狠地说:“欸,我刘叔他当年在战场上,没有被日本鬼子打死,如今却被国民党打死了。叔,你放心,我刘叔的血不会白流的。我一定要杀了那个狗日的陈四娃为我刘叔报仇!”说完转身出去了。
三天后,一大早满城的警笛就响个不停,警察、宪兵就像疯了一样见人就盘问,还到宾馆、商铺进行搜查。西安城的老百姓都猜测着、议论着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仁陶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王启明来了。仁陶张嘴就问他:“你把你想做的事情做成了?”
王启明面带微笑,抿着嘴,使劲地点了点头。仁陶几天来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舒展开来了。他飞快地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拿起打火机,点着后,心满意足地狠狠吸了一大口,然后吐着烟圈,对一直站着的王启明说:“这娃,你坐呀!站着干啥?快给我说下,你是咋干的?”
王启明坐下后,兴奋地说:“国民党害怕我们锄奸,派了七八个人日夜保护着陈四娃。我们几个人摸清了他的出门规律后,在今天早上他刚走出门时,突然一起开枪把他给打死了。保护他的特务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敢在大白天动手。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我们几个早跑了!”
仁陶高兴地说:“嗯,你们几个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好好,这下自省哥的仇算是报了!”
王启明认真地对仁陶说:“叔,还有个事情,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仁陶愣住了:“啥事?”
王启明说:“你一定不要一个人到人少的地方去。如果一个人去哪儿,必须给你的秘书打招呼。”
仁陶不解地问:“娃,这是为啥?”
王启明回答:“据可靠情报,国民党准备在撤离西安前,要把城里知名人士强行带走。你也在他们的名单里。”
仁陶吃惊地问:“这,这要把人弄到哪儿去?”
王启明说:“具体不太清楚,听说是到台湾。”
仁陶生气地说:“台湾?咋这缺德呢?要是去了,这辈子都不一定能回来呢!我打死也不去!”
王启明说:“那你得一定按我说的办,千万要小心。这帮狗东西穷途末路,啥事都干得出来呀!我们的人也会暗中保护你的!”
仁陶点了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从这以后仁陶和全家人出门都很小心,人少的地方尽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