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贵一看这个赵子清还算是讲道理的,就连忙说:“赵主席,你不要听他瞎说!当初孙育才是因为屋里没人了,才主动把他屋的地卖给我屋的,不是我屋霸占了他屋的地。我大救了孙茂才的命,我又给他娶媳妇,给他的工钱比学堂教书先生的都多,咋会是刘旺财说的那个压榨盘剥呢?张二虎他就是个土匪,咋还杀错咧?这事情孙德望是当事人,可以证明。当年我侄子贡娃带人去张三虎屋里时,他自己先天黑里就走咧,咋能说是我逼走的?”
刘铁牛“哼”了一声,咬着牙说:“王仁贵,王老九,看来你是背着牛头不认赃!这孙茂才、张三虎、刘旺财,这些证人都在这儿呢!你不要继续与人民为敌了!茂才,你过来!”说着话一招手,孙茂才从人堆里闪了出来。他接着说:“茂才,你先给乡党们揭露一下王仁贵的罪行!”
孙茂才磨磨蹭蹭地走到主席台前,站在那儿用眼睛一直瞅着仁贵,胆怯地一句话也不说出来。刘铁牛冲着他大声说:“茂才,你到台子上来!大声给乡党们说。嫑辞畏(关中方言,辞畏是犹豫的意思。),赶紧上来!”
孙茂才脸一红,这才迈开步子慢腾腾地上了主席台。他站在台上,看了刘铁牛一眼,又看了仁贵一眼,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说啥呢?我哥早都不在咧。王老九,不管咋说,我屋的地都归了你屋,我给你拉了十几年长工.....”
听到孙茂才没叫自己哥而是改口叫王老九时,仁贵猛地觉得孙茂才像是一个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仁贵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忍不住冲着孙茂才吼了起来:“孙茂才,你个狗日的!我这些年来对你咋样,你难道心里没数?你,你这会儿咋昧着良心,这样子说话?”孙茂才当时就不吭声了,像根木桩子一样钉在那儿了。
刘铁牛一看就急了,大声吼道:“茂才,你这是咋咧?咋还害怕他呢?”
仁贵看他逼问孙茂才,马上大声说:“刘铁牛,你这是做啥?看来,今儿这个套是你给我下的!”
刘铁牛涨红了脖子,刚要说话,被赵子清拦住了:“刘铁牛同志,今天就到这里。王仁贵,对于刘旺财他们刚说的这些事情我们会仔细核实。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说完扭头对孙德望说:“孙德望同志,这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我看今天的大会就开到这儿吧?”
孙德望赶紧说:“好!好!那个,乡党们,现在我宣布,散会。”
会散了,村民们都走了,仁贵却呆立在原地,望着庙前的那棵大槐树,心里难受极了,半天没有做声。他万万没想到孙茂才会是这样没有良心的人,他觉得自己是瞎了眼。忽然,他心里一惊:“欸呀,瞎咧!这些人是要先把我扳倒了,然后才分我的地呀!”
这时,光贡走过来,一拉他的袖子,难过地说:“九大,咱回吧!”
仁贵这才回过神来,心神不安地叹了口气说:“唉,走,回!”
这时候,夕阳彻底坠入了地平线,黑夜慢慢地来临了,仁贵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了,可他并不知道自己人生至暗的时刻也即将到来。
当仁贵和光贡回到家时,看见仁简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仁简一见仁贵就焦急地说:“贵娃,今儿我也在会场。我看这是刘铁牛那些人对你有气,想拿你开刀呢!得赶紧想办法,不然你就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听了仁简的话,仁贵顿时乱了方寸。他慌张地问:“二哥,你当过大官,见过世面,你说我该咋办?”
仁简咽了口唾沫说:“我看你得去趟西安找下仁陶。他在外面接触的人多,门路也多,让他想想办法。再说咧,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你走咧,那些人看不见你人,可能就不再提这个茬儿咧!”
光贡一听连忙说:“我看行!九大,你到我十二大那儿去。他的关系多,肯定有办法救你!你放心走,屋里头有我呢!”
仁贵正在犹豫,蔡老五和刘富贵几个长工来了。光贡问蔡老五:“五叔,你几个有啥事?”
蔡老五红着脸不吭声,用手一推刘富贵:“富贵,你说!”
刘富贵也红着脸,嘴里嘟囔着:“我说?咱刚才说好的由你说,咋到了跟前又让我说?不成,还是你说!”
仁贵不耐烦地说:“有啥事就赶紧说,没看我正烦着呢?”
蔡老五叹了口气说:“唉,掌柜,我知道你烦,可我这话你听了可能更烦。”
仁贵一下子火了,瞪着眼睛说:“有屁快放!”
蔡老五的脸更红了,难为情地说:“掌柜,刚才开完会孙德望跟刘铁牛他两个把我几个叫到一起,让我几个由明儿起,不准再到你屋里来干活咧,说农会很快就给我几个分地。你看,这,这事咋整呀?”
仁贵听完后火更大了,心想:“欸呀!刘铁牛这帮狗东西给我使的还是连环计!刚在会上撺弄人给我泼脏水,这又给我的人许愿,断我的胳膊,挖我的墙脚。老五几个人也是没怂相,人家说给你分地,你就信?分地?拿啥分?还不是想收我的地?这几个狗东西都没良心!人家说不让来,就跑来问我。你几个要是怕人家,那就不要来了。这真是树倒猢狲散呀!”
想到这儿,他生气地把手一挥:“走,走,走,你几个都走!走得远远的!贡娃,这会儿就去给他几个结账,让赶紧辟!”
一向忍事的光贡也气得脸色煞白,吼了一声:“走,这就结账。”说完转身就走。
蔡老五着急地说:“掌柜,掌柜,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没等他把话说完,仁简生气地吼了一嗓子:“你啥呢?赶紧跟着贡娃去结账,你没看这人都烦着呢?”
刘富贵一看事色不对,连忙一拉蔡老五的袖子,小声地说:“老五,走些!回头再说。”
蔡老五叹了口气,摇着头跟着他们几个去结账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仁贵心里难受得想哭。心想怎么到了要紧时候人心就变了呢?他使劲咬了下牙,硬忍住没有掉下眼泪,叹了口气说:“好,二哥,我听你的,我这就收拾,明儿一早就走。”
仁简看着他同意了就说:“嗯,那好,兄弟呀,你要多保重,我先走咧!”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转身回家了。仁贵却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发呆。
仁简走了好大一会儿,仁贵才清醒过来。他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然后急忙把两个老婆叫到一起,悄悄嘱咐了几句,就让她们两个人给自己收拾包袱。张春花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流着眼泪。小梅怯怯地问仁贵:“娃他大,你这一走,啥时候才能回来呀?”
仁贵叹了口气说:“唉,不知道么!估摸着得半个月吧?”
小梅听完当时没有言语,低着头去帮着张春花收拾包袱了。仁贵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看着她们两个收拾东西。
第二天早上,趁着天还没亮,仁贵轻轻地亲了下还在睡觉的一双儿女,就背着包袱悄悄地溜出了村子。
仁贵不敢走西兰路过咸阳城,就顺着咸平公路一直往前走。天亮的时候,到了渭河边上的寺渡村。这村子南边的渡口就是有名的咸阳古渡之一。
到渡口时,太阳刚刚升起来。这时的太阳就像是个又大又圆的火球,照得渭河水面闪着红光。河边的芦苇那刚吐出时间不长的白絮,让河道的微风一吹,轻轻地摇曳着。这千年古渡的景色是这么的美丽,仁贵却没有一点儿心情欣赏。走到码头看到有七八条小木船横七竖八地漂着,上面却没有一个船工时,他心里不免有点儿慌了,紧张地四下瞭望。
忽然从东边寺渡村里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两个人边说边走,沿着小路朝着渡口这边慢悠悠地来了。仁贵高兴起来了,心想:“这恐怕就是船工!”等那两个人到了跟前,他急忙迎了上去,殷勤地说:“乡党,我想过河。”
“过河?”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愣了一下,警惕地问,“这么早就要过河,你是做啥的?”
仁贵心里一惊,嘴里支吾着:“我,我,有急,急事......”
这时,另一个人惊讶地说:“欸,这不是九掌柜么?”
看到有人认识自己,仁贵吓了一跳,连忙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冯德宽。咸阳解放前,他就离开学校回到村里了。他不像以前那样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而是跟仁贵一样穿着灰色的开襟衫,腰上捆着条布腰带,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户人。仁贵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高兴地说:“德宽,是我。我真有急事去西安。”
冯德宽看了他一眼,心想:“这王老九也不是个坏人,咋也要跑路?难道这有钱人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唉,这到底是咋回事情嘛?”
他虽然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他还是想帮帮仁贵,于是就对那个年纪大的说:“三大,今早儿咱就不练拳了。你先把我这个朋友送过河去。”
“你朋友?”那人笑了,“咋这巧?好,我先送他。”
仁贵感激地说:“那就麻烦你了!德宽,那我走咧。”
冯德宽叹了口气说:“不客气咧,你赶紧走吧!”
仁贵看到冯德宽同情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英雄末路的感觉,可转念一想:“欸!我算个啥㞗子英雄嘛?如今就是个跑路的呀!”他一咬牙,跟着那个船工后面,来到渡口上了船。
那船工也不搭理仁贵,只管闷着头用力摇着船桨。仁贵也只好不做声,呆呆地望着渭河的水,心里十分难受。他不知道自己这次离开家,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忽然,那个船工大声地吼起了号子:
噢荷荷,噢荷荷--
咸阳的号子船上的蒿,
潼关没蒿拿锚叼。
提起蒿拐子,
米山面岭。
撂下蒿拐子,
没底年馑。
西风西雨二马子河,
水深蒿短探不着。
十锤头放账没爹娘,
山里的葛条条长,
十锤头放账没爹娘。
折完你的田折你的房,
折完你的碌碡折你的场。
逼得你卖儿又卖女,
临死弄你个精光光!
仁贵听完后就问那人:“谁这么恶毒?把人逼成那个样子?”
那船工看了仁贵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渭河南边村子里的地主么!不过,现在好咧,解放咧,共产党把他狗日的给专政咧!”
仁贵心想:“这世上还真有这么瞎的人?可我没干那些瞎事情,共产党不应该专政我呀?二哥不会是吓唬我吧?”
就在他心里七下八上的时候,那人喊了一声:“九掌柜的,到咧!”
仁贵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渭河南岸,就连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塞到那人手里,感激地说:“太谢谢你咧!一点儿小意思,你收下。”
那人眯着眼看着手里的大洋,嘿嘿地笑着说:“人家都用人民币,你这人用的却是银元!你还真个大财东!好咧,你走吧!嫑给人说是我送你过河的。”
仁贵愣了一下子,猛地觉得自己好像太招摇了。他连忙抱拳施了个礼,转身上岸大步向东走去。他听见那人在身后大声唱着秦腔:“可怜呀!风凄凄路茫茫天色昏暗,披囚衣戴镣铐发配岭南。此一去关山隔音讯决断,但不知我的妻今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