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奎一听杨虎城要枪毙自己,当时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一边不停地磕着头,一边可怜兮兮地央求着杨虎城:“杨主任,杨主任,我把你叫爷咧!你就饶了我吧!”可是杨虎城理也不理他。他又冲着周瑞海磕着头央求道:“叔,叔,你不能见死不救呀!咱还是亲戚呢!”
周瑞海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老奎呀,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现在谁也救不了你咧!”
宁老奎一听这话,当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不甘心地喊道:“叔,叔,你就再给杨主任求求情呀!我不想死呀!”
周瑞海心里一阵难过,可他看到杨虎城那阴沉的脸色时,就没敢张口求情。他狠着心扭过脸去,不看宁老奎。
宁老奎彻底绝望了,顿时哀嚎着哭了。这时,两个士兵走了过来,架着胳膊把他拖了出去,押到汽车上,拉到玉祥门外的刑场上和那几个土匪头目一起枪毙了。
宁老奎被枪毙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省,渭北七八个县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自从这件事情后,毕郢塬上的人都对义和堂刮目相看了。尤其是仁贵的名声一下子大起来了,人们都知道梁村有个叫王老九王仁贵的人把宁老虎给整死了。很多土匪从此不但不敢来梁村,而且路过梁村时也绕着走,生怕不小心惹上王老九丢了性命。别的村子为了防范土匪相继成立了民团,而梁村却因为有义和堂,就没有成立民团。王老九的名声越传越远,关中道上的很多人虽然都知道咸阳的毕郢塬上有个王老九,但是不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
整个梁村一派喜气洋洋。仁城和仁陶专程从西安赶回来,和家里人一起庆祝这件大喜事。王师合也从咸阳回来,到仁贵家表示祝贺。这时的王师合已经是咸阳县警察局的副局长了。他回到村里,带了十几个警察,开着汽车、摩托车,十分威风。村里的人吓得都不敢靠近仁贵家,只是站在远处看热闹。孙茂才更是吓得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
仁贵为了缓和他和王师合的关系,就让蔡老五把他叫到大厅房里伺候大家吃饭。孙茂才提心吊胆地来到大厅房,眼睛直看王师合。谁知道王师合就像没看见他一样,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他一看王师合这个样子,也就不害怕了,安心伺候大家吃饭了。
在酒桌上,听完这几次和土匪交手的经过后,王师合把酒盅放下忧心忡忡地对仁贵说:“老九呀,这事情恐怕没有你说的那简单!”
他这话一下子就把仁贵弟兄几个人说愣住了。仁贵连忙问他:“师合,你这话是啥意思?”
王师合没有说话,却端起酒盅咂了口酒。把仁贵急得骂道:“你这怂人,咋还卖开关子咧?”
王师合放下酒盅沉着脸说:“老九,我觉得这土匪不单单是在咱村周边有眼线,应该还有内应。你仔细思量一下,那天晚上,土匪咋能一眼就认出你呢?除非土匪里面有你的熟人。”
“啥?”仁城一下子站起来了,惊讶地问,“师合,你是说土匪里有熟人,也就是说土匪的那个内应就在咱村里?”
“对!”王师合点着头说,“很有这个可能!我觉得这人不是咱村的也是周边哪个邻村的。这个祸害不除,迟早还会招来别的土匪!”
仁贵弟兄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是一头的雾水。他们实在想不出梁村或者周边邻村的谁会是土匪的内应。仁城着急地说:“贵娃,你一定得想办法抓住这个内应。我这就要去长安县当县长了。这快过年了,土匪不除,我心里头老不踏实呀!”
仁贵吃惊地问:“哥,你咋又要去当县长?”
这时仁陶才笑着说:“这个月,杨主任委任六哥到长安县当县长。这次回到西安后,就去上任。”仁陶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厅房外面有人笑着说:“这是谁要当县长咧?”厅房里的人一听,都扭头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留着大背头的人一撩门帘进来了。
仁贵一看高兴地喊出了声:“二哥,你回来咧!”
看到是仁简回来了,大家都连忙站了起来,亲热地把仁简迎了进来。孙茂才识相地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仁城的身边。又取来一双筷子、一个瓷盘和一个酒盅,放在仁简面前。他殷勤地给仁简倒上一杯酒,然后老老实实地站到旁边去了。
寒暄了几句话后,仁简端起酒盅站起来笑着说:“我今天回来巧了,弟兄们都在。来,咱大家干一杯!”说完一仰脖子先喝干了。
大家都连忙站起来端起酒盅齐声说:“欢迎二哥回家!”也一起喝干了酒。
大家重新坐下后,仁贵好奇地问仁简:“二哥,你今儿咋没穿军装?我觉得你还是穿军装威风!”
听了这话,仁简苦着脸,身子往后靠在椅子背上叹了一口气说:“唉,兄弟呀,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哥我现在是解甲归田,只能穿这身咧,威风不起来了!”
顿时,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都直直地看着仁简,眼神里满是疑惑。仁城吃惊地问道:“二哥呀,你赶紧说说,这到底是咋了嘛?”
仁简端起杯子自个儿喝了一杯酒,眼睛望着手中的空酒盅,叹着气说:“唉,我如今就像这空酒盅,无官一身轻。上个月,我奉命在湖南剿共,打了败仗,被免了军职,只好回来了。”
仁贵噌的站了起来生气地说:“这当权的咋不讲理呢?世上哪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打一次败仗就免职回家,太过分咧!”
仁简摆了摆手说:“欸,贵娃,你嫑激动,坐下,坐下。不是打一次败仗就免职,撵回家。其实,我免职和育才哥有很大关系。”
这下大家更糊涂了,还没等仁贵说话,仁城着急地问:“二哥,这不应该呀?育才哥跟你关系一直好得很,他应该给你说情才对呀!”
仁简苦笑着说:“他?咳,他给我说情?唉,他就是想给我说情,也说不成咧!”
“哪是为啥?”仁城不解地问道。
“为啥?”仁简这时候却卖起了关子,没有说话而是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才慢悠悠地说,“他呀,也不知道咋想的!欸,放着堂堂国军的上校旅长不当,却投靠了共产党,当了红军的一个小团长。在战场上跟我是对手,咋给我说情?”
“啊!”满屋子的人都惊得喊出了声来。
王师合激动地说:“这,这,咱村已经出了个刘自省咧!咋,咋又出了个孙育才!两个共产党呀!”
仁城紧张地问仁简:“二哥,我听说国军把红军打得向西南跑了,育才哥也跟着去了吗?”
仁简叹着气说:“唉,打是打跑了,可是没打散呀!我临回来时听说育才哥在过湘江时受了伤,被抓住咧。他宁死不降,上边就下命令把他给枪毙了!欸,可惜育才哥了!”说到这儿他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旁边伺候大家吃饭的孙茂才一听到哥哥孙育才死了,当时“哇”的哭了起来。还没等人劝,他就哭着跑了出去。仁贵连忙让蔡老五跟着出去了。可怜的孙茂才,这一辈子遇到的伤心事情太多了!
仁城摇头叹气地说:“哦,原来是这回事呀!这育才哥自小就是个刚烈性子。唉,可惜了!可惜了!”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难过起来,顿时没了言语,静静地坐着,看着低声哭泣的仁简,想着孙育才的事情。
仁贵看到这个场景,心想不能因为孙育才的事情让大家就这么一直难过下去,就站起来安慰仁简:“二哥,咱不当官咧,回来好。你看,咱屋的日子现在多好?”
仁简刚要说话,却看见王美娥和张春花搀着魏氏进来了。他马上止住眼泪,起身过去扶住魏氏叫了声“三姨”。魏氏激动地说:“简娃,回来就好,你大不在了,剩下你妈怪可怜的!你回来咧,你妈也就心安了!只是可惜老五被土匪打死咧!要不然呀,今儿个,你弟兄们就都齐全了!”
一提起父亲和仁佑,仁简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仁城他们几个又劝了半天,仁简才止住眼泪,和大家接着喝酒聊天了。
聊天中大家才知道仁简这次回来不但带了不少钱,而且还是带了两个老婆回来。仁陶瞅着仁简,心里想:“你说你一个领兵打仗的,带着两个老婆,哪有心思打仗?不吃败仗才怪呢?”
仁城问仁简:“二哥,那咋没见光达呢?”
“光达?”仁简摸了摸胸口,叹了口气说,“唉,再嫑提那娃咧!一提起他,我就害心疼!为育才哥的事情跟我闹翻咧,不愿跟我回来,一个人到上海去咧。”
仁城担心地说:“上海是个大城市,鱼龙混杂,娃可得多长个心眼呀!”
仁简摆了下手说:“欸,管不住,也管不了!随他去!”
二月里的一天,下着鹅毛大雪,西北风呼呼地刮着。眼看着天要黑了,仁厚正准备关门打烊。就在这时候,一个衣衫破烂、背着个破麻袋、满身是雪的人一瘸一拐地进来了,进门见了仁厚就叫“十三大”。
仁厚一下子没有认出来是谁,惊讶地问:“你是谁呀?”
那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大,我是宗武呀!”这王宗武是仁厚没出五服的远房侄子。
仁厚这才看清楚了,赶紧说:“哦,是你呀!你,你咋是这个打扮?快进来烤火,有啥事坐下来慢慢说。”
宗武随手把麻袋放在门口,可怜兮兮地说:“大,我三天都没吃饭咧!”说完就快步走到火炉跟前,伸出双手烤起火来了。
仁厚一看他这可怜的样子就没有再说什么,连忙吩咐伙计,到厨房把馒头稀饭先端进来。宗武一看见饭上来了,眼睛就放着亮光,二话不说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仁厚在一边关心地说:“欸,你慢点儿,慢点儿,不敢噎着咧!”
宗武吃完饭后,把嘴一抹,用手一指店门口对仁厚说:“大,我把我碎大背回来咧,骨头都装在那个麻袋里。”
仁厚顺着他指的方向朝门口看了一下,这才发现靠着门边的一个麻袋里果然装着东西,心里当时就觉得很不舒服。关中人有个讲究,把死在外边的人叫“凶死”。认为“凶死”的人会把晦气和霉运,甚至灾难带回来,对村子不吉利,所以很忌讳,不准尸骨进村。特别是做生意的人最为讲究,根本不让进店铺,害怕带来晦气殃及生意。
宗武这个死在外边的“碎大”,是他的亲叔,在家族里排行十一。年龄不到四十岁,没儿没女。他当初为了逃壮丁,跑进秦岭山里给人家打短工混日子,很长时间也没和家里人联系。两年后,家里接到他打工的那个东家来信,才知道他死了。宗武就一个人进山,找到那户人家。在人家的指引下,扒了坟头装了骨头背回来了。他带的盘缠用完后,白天就边讨饭边赶路,晚上在庙里将就着歇息,走到咸阳时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年轻不经世事,对农村这一忌讳讲究根本不懂,只想着仁厚肯定会帮助他的,所以为讨吃歇脚,就把尸骨背到仁厚的铺子里来了。
仁厚虽然觉得晦气、不吉利,可天生善良的他又想着死者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本家堂兄;再加上作为侄子的王宗武历尽艰辛,才背回亲人遗骨的行为实在让人感动,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忍心将堂兄的遗骨拒之门外。于是,他在心里宽慰自己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倒霉也罢、灾难也罢,任它去吧!”想到这儿也就不在乎了,便快步走到门口,把装着骨头的麻袋提起来放在门后,安排宗武住在店里。他看到宗武穿的单薄,又取出一件棉袄给宗武穿上。
王宗武感动得眼泪直流,一个多月来的辛酸一下子都没了,哽咽着说:“大,你的好,我全记在心里咧!”
可是好人做完了,生意却由这儿开始一直不景气。到了三月底一算账竟然亏了。当仁厚垂头丧气地报完帐后,仁贵一下子就火了:“我说厚娃,你是咋回事嘛?”
仁厚没好气地说:“啥咋回事?亏就亏了嘛,做生意还能只赚不赔?你眼睛就光看见我赔钱,忘了我以前赚钱的时候咧?”
“你!”仁贵生气地说:“你亏本了,竟然还有理咧?我连说都不能说咧?”
他们弟兄两个人平生第一次吵了起来。看到他们两个人争执不下,魏氏生气地说:“你两个都闭嘴!都不怕人笑话?你两个不是都能么?那干脆你两个换一下。厚娃你回来管屋里,贵娃你到咸阳管铺子。看看你两个谁到底能行?”
看到母亲和稀泥,没有支持自己,仁贵气呼呼地说:“换就换,谁怕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