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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凡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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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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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郢塬》连载

第一十八章

仁城越听越吃惊,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的兄弟胆子会这么大。他听得入了神,直到仁贵讲完了,还叼着烟,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看到仁城这副表情,仁贵心里忐忑起来了。他想是不是自己不应该告诉六哥这些事情?当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兄弟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烟灰掉到仁城的手背上,他被烫了一下后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把烟头在鞋底上跐灭了,咽了口唾沫说:“贵娃,你跟你八哥这事情做的对,但这是要杀头的事情,今后要小心,千万不敢对旁人说。”

仁贵一看仁城不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担心自己,心情便放松了。他笑着说:“嗯,这我知道。这事情只有咱弟兄三个知道。”

仁城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嘱咐道:“那就好。不过,今后你尽量不要掺乎师合跟自省的事情。”

仁贵大咧咧地说:“嗯,我懒得掺乎他两个的事!欸,不说他两个的事咧,你还是接着说你的事。”

仁城也觉得不能再说这件事情了,就又点着一根烟,吸了口后说:“好,接着说我。兄弟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脾气也大。在今后的工作中,要是跟那些不听话的人起了冲突,我这个县长就更不好当了。”

仁贵想着仁城是一县之长,县里谁还敢不听他的话?就脱口而出:“六哥,怕啥呢?你是县长,你有权,你可以使唤那些当官的。谁不听话,你就收拾他!”

仁城吸了两口烟后摇着头说:“贵娃,这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懂,复杂着呢,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仁贵心想:“欸!你能干啥?念了那么多书,给个县长当,还把你愁的?”可是他不敢说出口,嘴上还得劝着仁城:“六哥,你嫑愁咧!走一步看一步吧!对咧,我六嫂不在也有好几年了,你也该再寻一个婆娘咧!不然人家会说这县太爷咋连个县太太都没有?”

仁城眯着眼瞅着他,嘿嘿地笑着说:“欸呀,我发现你现在能得很么?真是掌柜的,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说,还操心给我寻婆娘?你嫑瞎操心,你已经有新嫂子了!”

“是不?”仁贵惊喜地问,“那,那咱妈知道不?”

仁城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会儿就给妈说去。”说完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仁贵望着仁城的笑脸,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起四姐王美娥来了,心里感到一阵难过:“这男人没了老婆,可以再娶,可为啥就看不惯女人改嫁呢?唉,可怜的四姐,这守寡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呀?”

这时,刘之余来了。他们两个人连忙起身招呼他。谁知道刘之余一声不吭,往炕边一坐,掏出烟袋锅抽了起来,弄得仁城和仁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仁贵忽然想起他一大早就骑着毛驴,急呼呼地去镇上,就问他:“叔,你这是咋咧?今儿去镇上,遇到烦心的事咧?”

刘之余没有搭理仁贵,而是沉着脸对仁城说:“城娃,不,我应该叫你王县长。”

吓得仁城急忙说:“欸!叔,可不敢这么叫!你这是咋咧?我哪儿做的不对,你老尽管说!”

仁贵一看情形不对,刚想说话,仁城却对他说:“贵娃,你先回去。我和叔单个说会儿话。”

仁贵只好和刘之余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他们翁婿两人那天晚上到底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反正从这以后,刘之余到死也没有和仁城再说过一句话。

苞谷熟了,可是老天却下起了连阴雨,连着五天也不见停下来,无法秋收。村民们急得团团转,却没有一点儿办法。魏氏和仁勤整天在佛堂里求菩萨保佑早点儿天晴。第七天,雨终于停了。那千盼万盼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它金色的光芒把整个毕郢塬照得喜气洋洋。仁贵站在老槐树下的大石头上,高兴地大声喊道:“雨停咧!爷出来咧!收苞谷咧!”(爷是关中人对太阳的尊称。)

就在村里人忙忙碌碌地掰苞谷棒子的时候,孙茂才回来了。

忙活了一上午,仁贵疲惫地领着几个短工回家吃饭。刚走到村西口时遇见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叫花子。那个叫花子看到仁贵后,迟疑了一下就快步走到仁贵跟前怯怯地叫了声:“仁贵。”

仁贵和几个短工都一下子愣住了,上下仔细打量起这个叫花子来了。仁贵满脸疑惑地问:“你,你是谁呀?咋会认得我?”

那个叫花子一看自己没有认错人,就咧开嘴露着黄牙笑着说:“老九,我是茂才,孙茂才呀!”

仁贵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叫花子是自己小时候的伙伴孙茂才。他相貌没多大变化,只是个子高了,身子瘦了,脸色黑了。仁贵吃惊地问:“你是茂才?你真是茂才?”

孙茂才嘿嘿地笑着:“嗯,我就是茂才!我回来咧!”

那几个短工全是梁村的人,都知道孙家过去的事情。几个人一边惊讶地看着孙茂才,一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仁贵想起孙茂才当年不吭声离开自己家的事情,心里就来气。他生气地问:“你这狗日的,还知道回来呀?这些年死到哪儿去咧?”

孙茂才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了,眼睛没神地眨了两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唉,老九呀,你就嫑问咧!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可以说是吃尽了世上的苦呀!”说着话眼泪就流下来了。

看着他可怜的样子,仁贵心一软,气就消了,难过地说:“好,我不问!走,咱回屋去,今儿晌午吃臊子面。”说完就带着他和几个短工一起往回走了。

到了家门口,那几个短工进去吃饭了,孙茂才却站在门口,看着仁贵家漆黑油亮的大门呆住了,惊讶地问仁贵:“老九,你屋咋这阔气的?”

仁贵脸上露着笑,得意地说:“嗯,这是新盖的房,新做的门。”

孙茂才怯怯地问:“你屋现在是财东咧?我叔这会儿在屋里没?”

他一提起王德礼,仁贵心情又不好了,难过地说:“唉,他两年前就不在咧!”

孙茂才呆了一下,接着就“噗嗵”一声跪在老槐树下哭着说:“三叔,你救了我的命,我却一声不吭地就跑咧!我对不起你呀!”

仁贵伸手拉起了他,难过地说:“欸,茂才,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咧!走,进屋,先洗洗,咱吃饭。”

等孙茂才净了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连着吃了两碗臊子面后,仁贵这才问他:“茂才,你快说说这些年跑到哪儿去咧?咋混成这个样子咧?”

孙茂才把老碗往前一推,神色黯然地说:“那年,从你屋走了后,我就跑到大益村的我舅家。谁知道我妗子说我是革命党的娃,不能进她家的门,我舅就狠心地把我撵了出来。我没办法就又往回走,搭了个顺路马车去北上兆找我姨,天黑了才到我姨家。刚吃完饭,官兵就来搜查革命党。我姨夫把我藏在地窖里,躲了过去。我看到我姨和姨夫整天提心吊胆的样子,心里不好受,过了几天就又偷偷地跑咧,在吴家堡的一家泡馍店里当伙计。”说到这里,他的眼圈红了。

仁贵生气地说:“茂才,你咋是个这人呢?你说你动不动就偷偷地跑,这让大人多操心?”

孙茂才内疚地说:“唉,我当时小,不懂事么!如今想起来挺后悔的!对不住你家里的人跟我姨、我姨夫。”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仁贵不明白地问他:“茂才,你既然在咸阳当伙计,那这些年咋不回来呢?”

孙茂才抹了把眼泪,叹了口气说:“唉!要是一直在咸阳当伙计还好咧呢!”接着他就把自己十几年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仁贵。

那年过了正月,清兵吃了败仗,从吴家堡撤退时,到处抓壮丁,就把泡馍店的老板和他一起抓走了。他们跟着清兵一直向北,路过梁村时,他想逃跑,可是当兵的看得很紧,没有跑成,结果一直被带到甘肃平凉。后来那个当官的不知怎么地就宣布部队变成革命党了,把他们这些壮丁也给放了。可是泡馍店老板病死了,他自己又不知道回家的路,就留在当地给别人当长工。直到今年过完春节,他才带着攒下的一点儿钱,走一路,问一路讨着饭回来了。

仁贵听完后心里不是个滋味:“好好的一个财东家的娃,如今变成叫花子了。这世事真是捉弄人呀!”想到这儿,他正色地说:“茂才,你这回来咧,有个事我得给你说清楚。你哥看你屋里没有一个人了,就把你屋的地和牲口全卖给我屋咧。你屋如今就剩一院旧房子,你今后咋打算呢?”

孙茂才愣住了,闷了半天后叹了口气说:“唉,事情都这样子咧,我还能有啥打算嘛?我还住我屋,不过,我得在你屋拉长工,不然我咋活呀?”

仁贵一听赶紧说:“欸,茂才,这咋行呢?你叫我咋见人呢?”

孙茂才不以为然地说:“哥,这咋不行?你如今是财东,我是穷光蛋。再说咧,我给人当了这么多年的长工,早不是啥财东家的娃咧!世事捉弄人,这就是我的命呀!”

这是孙茂才第一次开口把仁贵叫“哥”,仁贵听了后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兄弟,不过你得先在我屋住几天。我让人把你屋的房子收拾一下,好几个地方都漏雨呢!”

孙茂才一看仁贵这么仗义,就非常高兴。他让仁贵带着他到魏氏的房子里,给魏氏叩头请安。魏氏一看见孙茂才回来了,当时激动得就哭了:“欸,我苦命的娃呀!”她拉着孙茂才的手问长问短,叮咛仁贵一定要照顾好孙茂才。

仁贵笑嘻嘻地说:“妈,你就放心,我都安排好咧!”

就这样孙茂才成了仁贵家的长工,可是长工归长工,他们两个还是以兄弟相称,而且仁贵给他的钱粮,比起其他的长工来要高上一半。仁勤怕那几个长工有想法,就劝仁贵再思量一下。仁贵满不在乎地说:“欸,我想给谁多少,那是我的事。旁人他管不着!”

仁勤皱着眉说:“话是没错,可你总得照顾一下旁人的情绪!”

仁贵想了一下说:“茂才不是识字吗?就让他平时帮着你记记账。这样子的话,老五、富贵他几个就不会有啥意见咧。”

仁勤笑了:“欸,这倒是个好办法!”

仁厚一看家里又多了一个帮手,就向仁贵提出要在咸阳城里开铺子,专门做生意。仁贵和仁勤一商量,觉得与其坐在家里等着人家生意人上门来收东西,还不如自己直接在咸阳城里开铺子卖,就同意了仁厚的请求。兄弟三个人就一起去征求魏氏的意见。魏氏听完后点着头说:“我没啥意见,你弟兄们商量着办。今后贵娃你管屋里头种地这一大摊子,城里铺子的生意就让厚娃管上。不过,大事还得贵娃说了算。勤娃你多帮帮贵娃,我老咧,也该享享清福了!”

仁贵笑着说:“妈,你就安心享福,我弟兄几个一定会把咱屋的日子捏弄得越来越好!不过,你得操心给贡娃娶个媳妇咧!他也老大不小咧。”

魏氏叹了口气说:“唉,其实贡娃的媳妇我都看好人家咧,只是陶娃还没结婚,这,这先给贡娃娶媳妇,怕乡党们笑话呀!唉,还是再等等。这陶娃,从小就叫人不省心。”

仁贵听完母亲的话,也觉得仁陶一直不结婚确实不对,可他知道那个犟怂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于是,他劝说魏氏:“妈,你嫑愁咧!陶娃说过他从德国一回来,就给你把儿媳妇领回来。”

魏氏斜了仁贵一眼,没好气地说:“咦!他的话你也信?那狗东西,从小就是一屁三个谎!唉,算咧,但愿他说的是真的。那时候,我就可以给贡娃娶媳妇咧!”

就这样,仁厚在咸阳城里开了一家铺子,专门经营粮食和棉花等东西,捎带着卖一些烟酒干货。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连续两个丰收年,仁贵家越来越富了。

民国十七年,已经到十一月底了,还没有下一丁点儿雨。这天早上,仁贵来到村南的地头,看着满地的麦苗蔫不唧唧的,急得在原地只转圈,心里盼望着老天赶紧下点儿雨或者雪。待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父亲教给他看墒的办法,就顺手在路边的柳树上折了截儿大拇指粗的树枝,蹲到地里刨土。看着刨了半拃深,土还是干的,他心里当时就凉了半截子。

俗话说:“好事不过三,地无三年丰。”这明年该不会是个小年吧?想到这儿,仁贵急忙起身,一路小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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