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牛威严地环顾了一圈会场,看到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自己,就用力清了一下嗓子,神气地大声说:“嗯,你们听着,这是我让宗武和光良统计的今年夏收麦子的收成数。单干户,每亩地大概收200斤;互助组,高一点儿,每亩地平均是230斤左右;参加合作社的最高,每亩地平均是340斤左右。”
“啥?每亩地打340斤麦子?”会场里的人惊得纷纷嚷嚷开了。
“有这高的收成?怪不得那些人这一阵子走路,脸老仰得高高的!”
“这是不是为哄着咱参加合作社瞎编的数?”
刘铁牛用力拍了拍巴掌:“哎哎,静一下!我这可不是胡说。光良那可是铁杆算盘,他算的能错?宗武是个老实人,他能哄人?宗武,你给乡党们说说。”
宗武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红着脸说:“这数是我挨家挨户问过后,让光良算的。再说咧,你各人自己打多少粮,难道心里没个数?”
刘铁牛在一边帮着腔说:“就是的。孙哥,你前几天还不是眼红刘旺财、刘富贵粮仓里的粮比你的多么?人家可是参加合作社了。”
孙大癞子“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我眼红他做啥?那两个人说是丈人跟女婿,我看像是弟兄俩!”
佛堂里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
刘铁牛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生气地说:“孙大癞子,你咋是个万货(关中方言,意思是不正经的东西。)?咱这是在开会说正事呢!你狗戴嚼子,嘴里胡嘞嘞个啥?”
孙大癞子看着刘铁牛变了脸,这才想起来刘铁牛和刘旺财是叔伯兄弟,吓得连忙说:“欸,好!好!好!就当我刚才啥也没说,放了个屁。嗯,那个,我听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话,我同意入社!刘主席,你说,啥时按手印?”
会场上其他的人,一看情形不对,也都连忙七嘴八舌地说:“我同意入社!”
“在哪儿按手印?”
刘铁牛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换了个笑脸说:“同志们不要着急,排好队,在宗武那儿一个个登记。”
合作社的事情算是忙完了。谁也没想到,村干部开会时,刘铁牛竟然提议让光良当合作社的会计。几个干部都愣住了。副主席王怀贵吊着脸说:“刘主席,你说你嫌我毛笔字写的不好,总让王光义那个地主写个标语、告示,大家倒没有啥意见。可你让王光良当会计,这不太合适吧?”
刘铁牛叼着烟,眯着眼问他:“那你说说,咋个不合适?”
王怀贵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王光良是个富农不说,他二伯可是个地主。他虽说是东王的人,可他和西王的关系好得很哩!这会计,可是个重要职务,你让一个富农干,不合适!”
他刚一说完,刘铁牛就猛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把眼睛一瞪,狠狠地说:“富农咋咧?跟西王的关系好咋咧?我看你这个同志,这是对我让王光义写标语告示抢了你的风头有意见!哎,你自己说你写的字比得上人家王光义不?这标语和告示代表着咱村的形象呢!你的字就像是狗爬的,能行吗?王光良他是富农,可他又不是反革命,他二伯仁简那是在区里、县里挂了号的开明人士。再说咧,西王现在的仁城、仁陶,还有下一辈的光容几个人可都在外边为革命工作哩!咱不能因为一个王老九就把西王的人、跟西王有关系的人都一棍子打死么!光良这小伙,他不光象棋下得好,算盘也打得好,在咱这方圆十几里那是有名的!他是个人才,咱就要用么!搞生产,算不好帐,那是要出大问题的!还有啊,毛主席都说了,干革命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咋,你们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咧?”
王怀贵和其他几个干部一听他扣了顶这么大的帽子,当时吓得都不敢吭声了。
光贡听说光良当了会计,就来到光良家里劝他:“兄弟呀,咱的成分不好,你干合作社的会计,恐怕将来会生事呢!”
光良满不在乎地说:“怕个怂?是他刘铁牛找上门让我当的,又不是我自己上着杆子要当。大哥,你就嫑瞎操心咧!”
光贡看他这个样子,就再没说什么,摇着头回家了。
村里人没想到光良会当上会计,更没想到孙德望突然回来了。 这天中午,孙茂才吃过饭,扛着锄头去上工。他刚走出村口就迎面碰上孙德望背着一个铺盖卷,低着头没精打采地从东边路上走过来了。惊得他张大了嘴巴,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孙,孙主席,你,你回来咧?”
这两年多没见孙德望,才四十多岁的他头发却全白了,就像一个快六十多岁的人。听见有人招呼他,就慢慢抬起头,一看是孙茂才,就阴着脸说:“茂才哥,你这是跟我打招呼呢,还是腌臜我呢?”
孙茂才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说:“嗯,不是,不是。兄弟,我是叫顺口咧,一时改不过来。”
这时候,要去上工的村民们都围了过来,看着热闹,可是没有人说话。蔡老五吼了一嗓子:“嫑看咧!都往地里走!一个特务有啥看的?”说完使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扛着锄头转身走了。
蔡老五的话把孙德望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民们一看,也都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地走了,边走边议论着孙德望的事情,大家不明白这孙德望怎么又被放回来了。孙茂才看着村民们都走了,嘴里支吾着:“嗯,嗯,兄弟,那,那我也走咧,你赶紧回屋去!”
孙德望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挥了下手,大步朝村里走去了。孙茂才望着孙德望的背景,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半天没动。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喊了一声:“哎,你还看他做啥?早都不是主席咧,还神气地挥啥手呢?”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刘富贵,就叹了口气:“唉,好歹他也是我没出五服的兄弟呢!”
刘富贵听他这么说话,脸色马上变了,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说:“哦,我忘咧,你两个都姓孙,还是孙子的孙。那万货是你兄弟,掌柜的对你再好,在你心里头也不如他!哼!哼!”说着话大步就往前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吼着秦腔:“奉承东蛮奴才报德以怨,我把你无义的贼呀......”
孙茂才呆立在原地,看着刘富贵扬长而去的背影,听着这戏词,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刘富贵这是借着《周仁回府》的戏词骂自己没有良心。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往地里走去了。
唉,这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了。
傍晚时,村民们吃完晚饭,围在义和堂门口的老槐树下闲聊孙德望的事情。原来孙德望只是隐瞒了自己当过“三青团”和国民党党员的事,解放后就没有和特务组织再联系过。那个检举孙德望的特务也承认,自己只是和孙德望在“三青团”一起学习过。公安局经过仔细调查确定孙德望解放后也确实没干过什么坏事,就教育劳改了一段时间,把他给放回来了。
蔡老五愤愤地说:“头顶三尺有神明,这人做事天在看。孙德望他落到今儿这个地步是自作自受!唉,只是可恨当初他不说实话,把九掌柜的冤枉死了。现在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孙大癞子紧张地说:“老五,你这人,说孙德望就说孙德望,胡扯啥旁人呢?这,这要叫村上的干部听见了,还不得挨错呀?”
蔡老五满不在乎地说:“切!我怕个怂!我是货真价实的贫下中农,谁也把我咋不了!”
“欸!你这人!胆子真大!走,走,走,不敢胡谝咧!”
其他几个人一看蔡老五这么说话,就一哄而散了。
这天,刘铁牛和王怀贵一人拉着一辆架子车从镇上回来了。这一下子把全村人给吸引住了,很多人围着架子车看稀罕。架子车和马车结构基本一样,只是比马车小了一号。车把又直又长,车厢两边有围挡,尾部还有一个活动的挡板,和自行车一样是橡胶轮胎。无论是拉、推都比那笨重的独轮车轻松多了。
孙大癞子一边兴奋地推着架子车来回走动,一边激动地对刘铁牛说:“刘主席呀,你这车子可真是宝贝呢!有了这车,今后拉东西就省劲多咧!”
刘铁牛得意地笑着说:“你不要光觉得省劲,还得好好干活呢!今后咱村里还要多买些架子车。你们那些手里有钱的,自己也到镇上买一个。”
孙大癞子在合作社平时干活时爱耍小心眼,经常偷懒。他听到刘铁牛敲打自己,就停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刘主席,你这话教人听了好像我不好好干活一样!我可是咱合作社的积极分子呢!”
刘富贵似笑非笑地说:“你干活咋样,乡党们那心里都清楚,你心虚个啥?”
这一下子,围观的人都哄的笑了起来。气得孙大癞子放下架子车追着刘富贵就打,嘴里骂着:“你个狗日的,刘主席都没说我,你算个老几,在人前腌臜我?”
刘富贵一边跑一边故意逗他:“欸呀,这下可把你的尾巴踩咧!”
刘旺财得意地对旁边的人说:“让他狗日的整天糟蹋我,这回我富贵可替我出气咧!”
那人看了他一眼,不怀好意地说:“哦,你富贵?你不是以前还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么,这咋如今叫得这亲的?”
刘旺财一听这话,脸色当时就变了,还没等他发火,那人嘻嘻哈哈地就跑了。气得刘旺财站在原地跳着脚骂:“你娃有种就嫑跑!看我咋拾掇你个狗东西!”
他们两个人这么一闹,惹得围观的人笑得更厉害了。刘铁牛气呼呼地大声说:“好咧,都散了!一个个都几十岁了,整天都没个正形儿!”说完推着架子车走了。看热闹的人这才想起刘旺财和他的关系,吓得吐了吐舌头,连忙散开了。
光贡的儿子晓强看到架子车这么轻便好用,就回去缠着父亲要马上买一辆。光贡叹了口气说:“娃,架子车肯定是要买,不过咱得缓一缓,等村里买的人多了,咱再买。”
晓强不解地问:“大,这是为啥?”
光贡看到儿子这么不开窍,就生气地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这道理都不懂呢?”
晓强觉得自己父亲无端地训斥自己,心里很不服气。他涨红了脸,刚要分辨,却被光义一把抓住胳膊拉到了一边。光义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强娃,你大说得对,这架子车咱不能先买。村里好多人过去都眼红咱屋,你九爷在的时候不敢说啥。如今解放了,你九爷也不在了,那些人憋在心里多年的火都发出来了,把咱屋那么多地都给分了。不是咱买不起架子车,而是咱如今得蛰着,不能出这个风头,叫人家再拿住话柄说事。你是咱屋下一辈子里的老大,得懂这个道理。”
听了叔父这番话,晓强这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羞愧地说:“二大,我知道咧。今后咱得蔫蔫地做人行事。我这就去给我大赔不是去!”
就这样,等到村里条件好的一些人家买了架子车后,光义带着晓强才到镇上买了两辆架子车回来。架子车省工省力,很快得到普及,独轮车彻底被淘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