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城接过来一看,当时吃惊地站了起来:这竟然是一份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他望着魏君权,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欸,看来你娃还真是个共产党!”
魏君权嬉皮笑脸地说:“好我的王老师呢,你就不要纠结这个事情了!你先看看报纸。”
仁城打开报纸一看,头版头条报道了八路军在山西上党全歼侵犯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国民党军队3.5万人。当时他就惊讶地问魏君权:“这,这是咋回事情呀?两党的上层不是正在重庆谈判呢,这私底下咋还打上了?”
魏君权气愤地说:“老师,这就是国民党嘴上一套,手上一套的流氓行径!蒋介石他就是个独夫民贼,他铁了心要消灭我们共产党,重庆谈判是他的缓兵之计。他一边假惺惺地谈判,一边暗地里让阎锡山那个老东西进攻解放区。可是他没想到我们共产党人是不好惹的!上党战役发生后,全国的民主党派纷纷谴责国民政府,学生们也上街游行反对内战。现在全国政治舆论对国民党非常不利。咸阳的那些人是害怕咱周陵中学的学生跟着游行闹事,所以才派了特务到学校来监视的,并不是针对我个人的。”
仁城这下才算是彻底明白了李宗茂说的国民党为什么要征兵,也明白了王大海为什么会在山西带着一个排的士兵投奔共产党了。他放下报纸,郑重地说:“君权,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老实地回答。你说你们共产党为啥非要保留解放区,就不能和国统区一样吗?”
魏君权一听这话,脸色唰的就变了。他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王老师,你糊涂呀!远的不说,你就往咱学校周边的村子里看看:多少人的家里空荡荡的,穷得叮当响?好一点儿的穷人家也不过是土炕光席,木桩子当凳,炕沿当桌子,黑老碗又是饭碗又是茶碗。种地的家伙什儿,不过是一把锄头一把锨,一把镢头一把铲。至于地跟牲口么,欸,那就更不用说了,能有多少呀?很多人家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不是人人都跟你这财东家一样呀!可你看看解放区,人人有地种,人人有房住,人人不挨饿受冻,日子要比这国统区啴得多!你说,解放区的那些老百姓愿意过那先前的苦日子吗?我们共产党人能眼看着他们再回到过去,眼看着国统区的穷人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吗?不保留解放区,解放区的老百姓不答应,我们的良心也过不去!”说着话他用手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仁城听了这番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唉,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解放区和国统区老百姓的日子差别太大了!看来真是像陈嘉庚先生说的那样,中国的希望在延安呀!国民党真是老百姓说的刮民党呀!它不得民心,迟早得倒台呀!”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有人“咚咚咚”地使劲敲门,惊得仁城和魏君权脸色都变了。仁城急忙收起了报纸交给魏君权,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冲着门口大声地问:“谁呀?”
只听见门外有人应道:“仁城,是我。”
仁城一听是老同学教育长王柏川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说:“哎呀,柏川呀,等一下,来了!”
魏君权麻利地把报纸塞进怀里,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笑嘻嘻地说:“教育长,你请进!”
王柏川一看是魏君权和仁城在屋里关着门说话,当时就愣了一下说:“噢,是君权呀!”
魏君权没接他的话茬儿,而是笑着说:“王校长,那你和教育长忙,我先走了。”
仁城话里有话地说:“好,你走吧!记住我刚才给你说的话。”
魏君权心领神会地说:“你放心,王校长,我记着呢!”说完就转身走了。
王柏川笑着对仁城说:“仁城呀,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他的话音刚一落,就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只见这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袍,戴着一顶灰色的礼帽。高高的个子,国字脸,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大而有神。仁城觉得这个人非常面熟,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
那人望着仁城一脸茫然的样子,嘿嘿地笑了:“王老师,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李文会呀!”
“欸呀,是你呀!李文会!唉,你看我这脑子?真是上年纪了,不中用了。文会,你不要怪老师!”仁城这才认出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儿。
这个李文会是咸阳北杜镇人,是仁城在省立中学时的学生。当年上学时生活困难,仁城没少接济他,加上又是同乡,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近,几乎是无话不谈。他毕业后先是在部队上做文化教员,后来离开军队回到家里成立农协,组织镇上的乡民们抗粮抗租抗丁,在整个毕郢塬上是无人不知。他当年躺在国民党拉粮的马车轮子前面,不准车走,还要求面见冯玉祥。因为他当过兵,在部队里也有些名气,那些官兵不敢动他,只好打电话向上司请示。冯玉祥知道他难缠,只好让步,下命令让官兵撤了。他从那时起就成了咸阳的名人。
李文会笑呵呵地说:“咱师生两个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王老师,你一向可好呀?”说着就向仁城伸出了双手。
仁城也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亲热地说:“文会呀,当年你还是个小伙子么,现在都成中年人了,老师猛地都认不出来了!现在你在哪儿高就呀?”
李文会笑着说:“我现在是西安民盟盟员,在《民众导报》当主编。今天回家,顺路来看看你老人家。谁知巧得很,刚进校门就遇上柏川老师了。”
仁城高兴地说:“欸,我早就说了,你是个人才么!来来,快坐下。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都忘了招呼你两个坐下!”
三个人坐下后,王柏川一边给仁城和李文会倒茶,一边笑着问仁城:“仁城,刚才你咋还神神秘秘的,大白天的关上门跟魏君权说话,是不是出啥事了?”
仁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叹着口气说:“唉,你两个也不是外人,我就不瞒着了。”接着他就把李宗茂来学校征兵和特务在学校周边转悠的事情告诉了王柏川和李文会,但他故意隐去了魏君权是共产党的事情。他讲完后问李文会:“文会呀,你在省城工作,又是搞新闻的,国内的形势一定很了解,你快给我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嘛?”
李文会看了他一眼,笑着说:“王老师,要说这事,还得跟你刚才一样,关起门来说话安全一些。”说着话就要起身去关门,王柏川一把拉住他说:“欸,文会,你坐下赶紧说话。我去关门。”说完站起来去关门了。
仁城自己叼起根烟,又递给李文会一根烟,沉着脸说:“嗯,你说得对,是得关起门来说话。这年月还是小心为上。来,你先把烟点上,慢慢说。”
李文会连忙接过烟,掏出打火机先给仁城点着了,然后才给自己点上烟。这时,王柏川也关好门坐下来了。仁城说:“柏川,你抽烟。”王柏川摆了一下手说:“我暂时不抽,我先喝点儿茶。你们说话,我听着。”
李文会这才小声地说:“两位老师,你们可能还不知道,重庆那边国共在谈判,山西这边却打上了。结果共产党的军队把国军打得落花流水,国军损失了好几万人。估计是国军害怕了,才在各地征兵呢!至于特务嘛,你们也知道,这是他蒋介石的惯用手段呀!”
李文会的话证实了刚才魏君权拿的那份报纸上的报道,仁城的心里当时像是压了块石头,觉得沉甸甸的。他们三个人交谈了有两个多小时后,李文会才起身告辞回家。
李文会离开周陵中学后,顺着咸阳古道走了不远就到姜子牙墓了。这条回家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回,可这姜子牙的墓却从没有认真看过。他想着这会儿还不到四点钟,就停下脚步仔细看了起来。
姜子牙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也是个被人们神话了的人物。他死后便陪葬在周文王、周武王的陵墓旁边。毕郢塬上陵墓无数,自古以来被盗掘的也是不计其数,可偏偏无人敢盗掘姜子牙的墓。他的墓不算大,只有八米多高,周长不过百米,上面光秃秃的只有一些青草。青石墓碑有一米多高,残破而简朴,阴刻着三个大字“齐太公”。
李文会正望着这墓碑出神,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李文会!”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可还没等他回过头,几个身穿黑风衣的特务就把他按住,蒙上眼睛,堵住嘴巴,五花大绑地塞进一辆小汽车里拉走了。原来他一出西安,特务们就一直跟着他。那些人原本想在半路上对他下手,可是路上人多一直没机会。现在看着这姜子牙墓四周没有人,他们就对他下手了。
这些特务一口气把李文会拉到西边十几里外的陈老虎寨附近的一个土壕里,二话不说,就对着他连开几枪。看着他血流一地,没了动静,这才开着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周围地里干农活的几个乡民看着特务走了,就急忙跑过来查看,发现李文会还活着。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就问他:“乡党,乡党,你是谁呀?咋叫人拿枪打咧?”
李文会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叫李文会。”
“啥?你是李文会!”那个人惊得叫了起来,呆呆站在那儿不动了。
旁边的一个老汉着急地说:“欸,这就是李先生,我认得。你,你两个还瓷着弄啥?赶紧把他往村里抬!”
就这样,这几个好心的乡民把他抬回村子,给他治伤,才把他救了下来。过了几天,共产党地下组织把他接走,为他动手术后又转到了延安,最后他被任命为延安大学的校长。
李文会的事情传到了周陵中学,全校师生都震惊了。仁城气得跺着脚对王柏川说:“柏川呀,他们这简直是疯了!无法无天了!大白天绑架民盟盟员,还搞暗杀!这国民党,迟早得完蛋呀!”
王柏川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对他说:“我的个神呀!好我的仁城呢!你声小一点儿!这种话我们这些人说说还罢了,你这身份的人可不能说!要是让特务听见了,那是要进监狱的呀!”
仁城气愤地说:“去㞗!头掉了不过是碗大的一个疤!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我怕个锤子,大不了不当这校长了!”
王柏川摇着头说:“欸,你看这是个啥世道嘛?连你这文绉绉的人都说开粗话了!仁城,话虽然这么说,可还是要小心为好呀!今后咱都得多长个心眼。我看,咱得马上给老师们开一个会,让大家给学生们讲讲,今后说话做事要注意安全,千万不敢故意去招惹那些特务了。咱得为这些娃娃负责呀!”
仁城闷了一下,点着头说:“嗯,你这个想法对着呢!你这就去通知大家,我先到会议室去等着。”
这时,忽然刮起风来。十月的风已经凉了起来,仁城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心想:“这时局咋和天气一样,秋收刚结束,冬天就要来了?”
这时远在西安的仁陶遇上了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事情。这天晚上,他吃完晚饭,正坐在书房里看书,光容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进来了。那人年纪和光容相当,身材健壮,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呢子西服,系着暗红色的花领带,留着一寸长的头发,显得特别精神。手里提着一包东西,面带微笑看着仁陶。
因为光容从来不带生人来自己的家里,所以仁陶惊讶地问他:“容娃,这,这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