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在这饥饿、干旱中,熬到八月份时,实在熬不下去了。有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开始吃死人肉了。这个世界,好像能下肚子的,没有不被人吃掉的了。塬上流传着:“人吃人来狗吃狗,鸦儿雀儿吃石头,老鼠饿得没法走,满地都是人骨头......”
整个毕郢塬死气沉沉,就像没有活物一样的安静。偶尔听见一个声音,那也可能是快要死的人发出的呐喊!他死后,运气好的话,不会被人吃掉。
十里八乡的乡民们开始卖地、卖房、卖老婆、卖儿卖女了。梁村里捱不住的人也开始卖地卖房了。前几年一亩地二十多块钱,现在只值五六块钱了。不少人找上门来,缠着仁贵,让他买地买房。仁贵不买,就赖在家里不走,说什么救人就要救到底,能施粥,就能买地。
仁贵看到他们找上门来求着自己买,再加上这价钱确实诱人,就一咬牙答应了。他不但一口气买了一百多亩地,还把紧挨着自家的两座宅院也买了下来。魏氏和仁勤十分生气,嫌仁贵买了这么多没用的地。仁贵却想着这灾荒总有过去的时候,等灾荒过去了,这些地就值钱了。
一天,面黄肌瘦的仁厚忧心地给仁贵说:“九哥,咱不能再施粥咧。屋里的粮仓眼看着要见底咧,八哥饿得都病倒咧!咱这一大家子五十多口人也得活命呀!”
仁贵一听就慌了。自己的父亲、六嫂和侄子宏娃他们当年就是在西安饿死的。这家里说什么也不能饿死一个人,不然自己没法对六哥仁城交待,更对不起自己死去的父亲。
仁贵和仁厚商量了一下,决定去说服母亲停止施粥。他们进了魏氏的屋子,看到魏氏盘腿坐在炕上,靠着炕柜闭目养神。仁贵当时心里就一阵难过,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他知道母亲这是饿得没有精神了。魏氏听见响动,睁开眼睛一看是仁贵和仁厚,就有气无力地问:“娃,你两个,这是有啥事?”
仁贵吸溜了一下鼻子,就把家里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魏氏听完后就哭着问:“贵娃,厚娃,你两个,真的就再没一点点儿办法咧?”
仁贵难过地说:“妈,实在是没办法咧!厚娃都打听过咧,整个北塬,就连咸阳城都没啥粮咧!有钱也买不到呀!”
这时,蔡老五一头闯了进来,兴奋地说:“掌柜,掌柜,有粮咧!”
仁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训道:“你能不能声小点儿?整天胡喊叫个啥?都到这地步咧,哪儿还有粮?”
魏氏却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说:“贵娃,你先嫑训他,让他说说是咋回事。”
蔡老五胆怯地瞅了仁贵一眼,壮着胆子笑着说:“老太太,是十二掌柜带着部队回来咧,还用汽车拉着粮呢!”
“啥?”娘仨儿都惊得喊出了声,“他回来咧?”
这时候就听见屋外头有人大声地说:“妈,哥,我回来咧!”话音一落,只见身穿笔挺军装的仁陶进来了。屋里娘仨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魏氏哭着说:“欸,陶娃,你可回来咧!这一年多了,你跟你六哥两个人,咋连屋都不回一次?你两个,是不是准备不管屋里人的死活咧?”
母亲的话让仁陶十分难受,他“噗嗵”一声跪在炕前流着眼泪说:“妈,仁陶不孝,让你老人家受苦了!”
仁陶虽然人在西安,可心里一直惦记着家里,总担心全家人挨饿。前几天想方设法买了两卡车粮食,并请杨虎城派了一个排的士兵押着车,跟他回到梁村。这可真是救命的粮食呀!王美娥她们几个女人看见粮食后,嚎啕大哭起来。不要说她们这些女人了,就连仁贵他们这些男人眼睛都红了,哗哗地流着眼泪。
仁勤在光贡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院子。他激动地对仁陶说:“陶娃呀,陶娃,你是咱屋的救命功臣呀!阿弥陀佛!菩萨呀!我没白求你!贡娃,快扶着我到佛堂去,我要给菩萨上香磕头谢恩!”
不光西王家的人高兴,村里的人也高兴。那些日子艰难的同族人知道,只要西王家有粮,他们就饿不死。通过这件事情,仁贵明白了一个道理:再艰难的日子,只要你咬着牙活下去,总会有好转的时候。
卸完粮食,吃饭时仁陶对大家说:“有个事情得给咱家里人说一下。我六哥不在眉县当县长了,去年冬里调到陇县当县长了!”
魏氏一听不高兴了,吊着脸说:“这城娃如今咋变成这样子咧?把义娃往家里一放,自己只管在外头忙,过年也不回来。这换了个地方也不给屋里人说!”
仁陶看到母亲生气了,连忙说:“妈,你误会我六哥了!”接下来他就把仁城到陇县当县长的经过告诉了全家人。
去年十一月底的一天早上,刚一上班,杨虎城的参谋周瑞海就来找仁陶,让他立即到杨虎城办公室去一趟。仁陶马上脱了白大褂,换了军装,跟着周瑞海坐着吉普车来到杨虎城办公室。
他一进办公室,看到杨虎城和孙蔚如在办公室里等着他。这个孙蔚如是灞桥镇豁口村人,是杨虎城手下的一名师长。他是杨虎城的得力干将,也是仁城的学生。看到他们两个在等自己,仁陶知道一定有大事。
杨虎城看见仁陶来了,就笑着说:“就等你了!咱现在就出发!”
仁陶不解地问:“主任(杨虎城时任潼关行营主任),这是要去哪儿呀?”
杨虎城笑着说:“去眉县,看你六哥。”
仁陶更糊涂了:“去眉县看我六哥?这,咋回事儿?”
杨虎城望着一头雾水的仁陶笑着说:“早去早回,咱在路上慢慢说。”说完起身就走。仁陶只好和孙蔚如跟着他坐车往眉县去了。在车上,杨虎城才对仁陶说:“兄弟呀,我是想让你六哥到陇县当县长,给我办件大事情。可你六哥这人书生气重,脾气又倔,他刚到眉县三个月就调走,肯定有想法。我怕他不愿去,这才叫上你,想让你帮着说说话!”
仁陶惊讶地问杨虎城:“主任,啥大事非得我六哥去办?”
杨虎城收起笑脸说:“兄弟呀,你听我慢慢给你说。”接着就把为什么非要调仁城去陇县当县长的原因告诉了仁陶。
原来在八月份,甘肃的雷中田和马鸿宾发生了冲突,导致甘肃省局势十分混乱。委员长蒋介石害怕身在甘肃的吴佩孚利用混乱局面东山再起,就命令杨虎城进兵甘肃剿灭雷中田,但是由于灾荒刚过,西进路上的问题很多。尤其是西出关中的门户陇县,那里道路不通,社会治安很差,后勤运输没有保障。要整治好陇县困难重重,一般人又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杨虎城才想让办事认真又有主见的仁城去陇县,治理好那边的社会秩序,为孙蔚如的西进铺路架桥。
仁陶听完后这才明白了,笑着说:“主任,其实我六哥这人挺通情达理的,你把重要性给他说清楚,应该没问题。不信你问孙师长。”
孙蔚如笑了:“王老师的脾气虽然大些,可挺讲道理的。”
杨虎城愣了一下,嘴里嘟囔着:“这么说,是我多想咧?”
十一点钟左右到了眉县仁城的家。仁城非常吃惊,他根本没想到杨虎城会亲自到自己家里来,连忙招呼他们坐下,让老婆李翠萍和女儿惠英倒茶。寒暄了几句,孙蔚如对他说:“王老师,你让家里人回避一下,主任有重要事情给你说。”仁城一听,赶紧摆手让李翠萍和惠英出去了。
杨虎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了一眼大家,笑着说:“王县长,咱都不是外人。这蔚如是你的学生,仁陶和我是拜把子兄弟,我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
仁城笑着说:“杨主任,你有啥事情,尽管吩咐我就是了。”
杨虎城放下茶杯,眼睛看着仁城慢悠悠地说:“我这次来,是想给你换个地方,调你到陇县去当县长。”
仁城一听就急了:“主任,这是为啥?这,我在眉县刚熟悉情况,还有很多事情要干,这咋又想把我调走?”
杨虎城笑着说:“看,看,我就知道你有想法,所以今天才带着他们两个上门请贤。我是想告诉你,咱是自己人,而且你办事认真,我才会把陇县县长这个重要的职务让你干。目的是想让你给咱干一件大事情。”接着杨虎城就对仁城解释了调他去陇县当县长的原因。
仁城一听这是临危受命呀!他想着杨虎城对王家这么好,自己没有理由不为杨虎城办事,就爽快地说:“杨主任,我服从你的安排。你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杨虎城高兴地一拍桌子,大声地说:“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是条汉子!你这是铁肩担道义,有大侠风范!有你在陇县,大事必成!”
仁城谦虚地说:“主任过奖了,仁城一介书生而已。能为主任你这样的大英雄办事,实在是我的荣幸!”就这样仁城被任命为陇县县长了。
陇县,隶属于宝鸡市,古称陇州,因地处陇山东坡而得名,位于关中平原西部,宝鸡市西北。西、北部与甘肃清水、张家川、华亭、崇信、灵台五县相邻。县城距省会西安500里路,是陕西的西大门。
遭遇旱灾、蝗灾的陇县一片狼藉。粮食绝收,灾民无数,盗匪横行。面对这个局面,仁城决心先救灾安民,打击盗匪,维持社会秩序稳定,接下来再保障战时部队后勤运输顺畅。
仁城为了解民风民情,他带着一个警卫,骑着自行车,深入乡下微服私访。县里那些官老爷们从没见过像仁城这样的县长,自己亲自到各乡各村了解情况,觉得仁城不一般。他们知道仁城是杨虎城钦点来这儿当县长的,因此说话做事都看着仁城的脸色,十分小心。
仁城整整跑了三天,才弄清楚陇县的情况。回到县上后,他马上召开会议,安排工作。在会上,他安排民政局和粮食局负责放粮赈灾,让警察局和保安团一起肃清盗匪。他自己带着几个警卫在各乡巡回督察。那些局长一看县长亲自督阵,都不敢偷懒,抓紧办事。
由于仁城的措施得当,所以陇县很快就民心安定下来了,社会秩序也大为好转。紧接着他按照杨虎城的要求开始修筑陇县和固关镇这一段重要的公路。
固关镇在陇县西北方向,距县城直线距离约40里,顺山绕道55里,由此向西30里,就进入甘肃境内了。可以说是陕西进入甘肃的必经之路。
一天,仁城接到省政府的紧急电报,要求五天内完成这一段道路的修筑。他这下着急了,直接跑到建设局局长吴长海的办公室去商量。
这吴长海是个大胖子,一听就急了,脑门儿上的汗珠子也流了出来,为难地说:“好我的县长呢,这五天咋能修好这路嘛?”
仁城看到他着急流汗的样子,就连忙安慰他:“欸,吴局长,这大冬天你咋还出汗呢?你先别着急,这省里突然发这个电报,肯定是事情紧急么!再说了,这路咱也就是修修补补,大部分已经完成了。你说说,五天完成还有啥困难?”
吴长海站起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从书架上拿过来一张地图,铺在办公桌上,指着地图对仁城说:“王县长,你看,别的地方都没啥问题,就是曹家湾到段家峡这一段子路不行。别看这段路只有五里,可都是石头山路,而且要跨过汧河,必须架一座桥呢!这桥墩、桥面都要用水泥。现在天冷,水泥凝固得慢,着急也没用。这活难干着呢!”
仁城听完后没有说话,掏出根烟点着了,吸了几口后才问他:“吴局长,那你说,到底几天能修完?”
吴长海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说:“这桥墩明天就全浇筑好了,咋的也得半个月吧?”
仁城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严厉地说:“我说吴胖子,你不要给我打埋伏!我给你说,十天完工。完不成的话,你就别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