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礼吓得连忙让魏氏关上大门,悄悄地说:“佐娃,话可不敢这么说!小心让村里的乡党听见了!都是一个村子的,咋能去告密呢?再说咧,你二哥也是革命党。”
仁佐一听当时就呆住了,脸色铁青着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悻悻地说:“大,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顺口那么一说,没有别的意思。我二哥那天是不是也回来咧?”
王德礼揪心地说:“是,悬得很,差一点点儿就让人家给逮住咧。”
仁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这就是命吧!就让菩萨保佑我二哥吧!”正说着话就猛地咳嗽起来。
王德礼关心地问:“佐娃,你这是咋咧?”
仁佐摩挲着胸口清了清嗓子,摇了摇手说:“我没事,可能是昨晚受点儿凉!大、妈,我先去看一下我大伯。”
王德礼不放心地说:“你嫑急!来,教我先给你号一下脉。”
仁佐却摇着头说:“不用,我早上回来的时候看过大夫咧,吃的是西药。”
王德礼一听就不吭声了。他知道仁佐是信西医,不信中医的。
第二天一早,仁佐就骑着毛驴回学校了。谁知道过了两天,他就被学校的几个老师套着驴车送回家来了。王德礼一家人看到躺在驴车上不停使劲咳嗽的仁佐时,全都惊呆了。
送仁佐回来的老师难过地说:“王校长病了好几天,总不去医院看,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买的药吃着。今天早上上课的时候使劲地咳嗽,吐了一摊子血,晕倒在教室里头。我们赶紧送到医院,谁知大夫检查完了后就摇着头说太晚了,让我们把他送回家来准备后事。”
王德礼流着眼泪谢过那几个老师后,把儿子仁佐接到屋里,伸手把脉。忽然,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滴。一看这架势,仁城弟兄几个都吓得站在那儿,张着嘴瞪着眼傻傻地看着。王美娥抱着儿子站在跟前,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德礼两口子忙活起来了。王德礼每天给仁佐扎针,魏氏每天给仁佐熬药喂药,仁城他们几个每天轮流照看着仁佐。谁也没有料到,过了七八天,仁佐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去世了。王德礼两口子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王美娥在她的屋里哭个不停,仁城弟兄几个在她的屋外也哭个不停。
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来的王德文看到仁佐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两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他趴在炕边用拳头不停地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哭喊着:“哎呀,老天爷呀,你咋不长眼些?哎呀,我求你咧,老天爷,你把我收了,把我佐佐娃留下嘛!哎呀......”
唉,就这么的,寄托了王德文和王德礼两兄弟兴旺发达义和堂希望的仁佐突然走了,留下了年纪轻轻的王美娥和不满两岁的贡娃。那天晚上,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夜。魏氏坐在仁佐的灵床跟前嘴里嘟囔着说这是老天爷也难过得流眼泪了。
送走了儿子仁佐,王德礼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趴在炕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刀子剜了一样的疼。他用块砖头顶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呻吟着。魏氏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整天以泪洗面。
仁城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天晚上他壮着胆子,跑到父母的屋里。仁勤和仁贵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见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说:“大,我哥走咧,谁都难过,可你不能这个样子呀?几天不吃不喝,咱屋这日子还咋过呀?”
王德礼一声不吭,只是流着眼泪,头也不抬地对仁城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魏氏也给他使眼色让他走,可天生倔强的仁城就是不走,直直地跪在地上说:“大,我哥走咧,还有我呢!你嫑难过!走一个,来一个,你供我继续上学,我也能让咱屋兴旺发达起来!”
王德礼一听这话,猛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从炕上爬了起来,满脸不相信地说:“你,你能念个书?你能顶住你哥?你有那本事?欸,我咋就不信呢!你回头看看你的两个兄弟,让他两个说,你顶得住你哥不?唉,我看还是算咧!”说完就有气无力地又趴下了。
仁城流着眼泪大声地说:“大,我能,你娃我能!只要你愿意供我继续上学,我就一定能成。”
仁勤实在看不下去了,抹了把眼泪也大声地说:“大,我看我六哥能行!我跟贵娃都不上学咧,你就供我六哥吧!”
仁贵也跟着说:“就是的,大,你就把我六哥送到学堂去!”
王德礼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坐了起来,靠着炕边的柜子有气无力地说:“城娃,你有这个决心,大我高兴得很。是这,你先去镇上学堂试试,看看你自己到底行不行。你可不敢辜负了我跟你妈的血汗钱呀!”
仁城一听父亲答应了,连忙磕了三个响头,激动地说:“大、妈,请你二老放心!城娃决不辜负你二老的希望!”
魏氏看着男人终于坐起来了,赶紧端过来一碗水说:“娃他大,你先喝口水,我这就给你做饭去!”王德礼接过水,慢慢地喝了起来。就这样,十六岁的仁城又走进他盼望了三年的学堂,开始了他做梦都在想的读书日子。王德礼家的日子从此也就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一天下午,王德礼破天荒地带着仁贵去大益村给王重阳烧香。他在路上给仁贵说:“贵娃,你爷生前说你跟王道长有缘,要你长大后经常来给王道长烧香,他能保佑咱屋。”
仁贵高兴地说:“我记住咧,大。”
好几年没有来王重阳的坟上了,坟旁边的大槐树又粗了一圈。刚才走得有些快,仁贵有点儿热了,感到背上十分痒。他就势靠在槐树上,蹭了几下脊背。王德礼郑重地对他说:“贵娃,你过来!我教你咋上香,今后你就自己来上香。”
仁贵乖乖地走过去,按照父亲说的作揖、上香、下跪、烧纸、磕头。王德礼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着头说:“欸,我看我贵娃也挺能行的么!”
仁贵听到父亲夸奖自己就高兴地笑了,心想:“哼,你大老婆生的娃能行,我妈生的娃也都能行着呢!”
仁贵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仁城虽然几年都没上学了,可在镇里的学堂一考试居然得了个全班第三。这一下子把王德礼高兴坏了,他觉得光大家门又有希望了。仁城也真争气,又一口气考上了咸阳县的高小,这在梁村里是蝎子的巴巴——独一份(毒一粪)!全村人都非常激动,兴奋得就好像是自己的孩子考上了一样。
镇上报喜的人来的时候,老槐树底下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村民。王德礼按着规矩送给那个报喜的人一个红包。那报喜的人满脸含笑地打开红包一看,脸色却变了。他贪心地嫌王德礼给的少了。王德礼陪着笑脸说:“多体谅,多体谅!家里确实不景气。”
那人一翻白眼不满地说:“人都说你王家是大户人家,咋这啬皮的(关中方言,啬皮是吝啬的意思。)?不行,你得再给些!”
王德礼哪儿还有钱给他呀?当时两厢僵持起来了,喜事变了味儿。村里的人自然都向着王德礼,就纷纷帮着说话,可那人不依不饶,就是不走。这时候仁陶回来了。
仁陶在家族里排行十二。别看他才6岁,却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聪明绝顶,十分淘气。不但说话刻薄,而且和人打架时下手凶狠。在村里是个孩子王,整天带着几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小孩,惹是生非。不是偷人家的瓜就是打人家的枣,打架斗殴那是家常便饭。村里人说他天生是个土匪头子,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娃狼”。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这个外号十分受活,常以“娃狼”自称。
这不,带着一帮子人刚祸害完人家的菜地回来了。他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就大声喊道:“都给我赸远(关中人口语中“赸”是“走开、离开”的意思,往往带有生气的语气。)!挡住娃狼回屋的路咧!”大人们一听,知道是这个坏蛋回来了,都自觉地让开一条道,害怕让他损上几句,在众人面前没有面子。
那个报喜的人不知道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气场,就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满身是泥,穿着邋遢,光着两只脚,腰里挂着两只黄鼠,右手提着一个木桶,左手拿着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木棍,身后跟着七八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小男孩。他的那双小眼睛充满匪气,那看人的眼神,有一股子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杀气。这报喜的人当时心里一哆嗦,竟然不敢直视,慌忙扭过头来。旁边的一个村民说:“这是王家的相公!”
那人紧张对王德礼说:“哦哦,先生,你没少给赏钱。我走咧!”说完把自己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缠,急急忙忙地走了。
围观的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陶娃长大后可不得了!”
“这碎怂,将来能成大事!”
王德礼两口子十分高兴,可是好面子的仁城却生气了。他认为仁陶的样子丢了他的脸面,气得好长时间都不理仁陶。可仁陶还是我行我素,继续逍遥地做着他的土匪头子,当着那个自以为荣的“娃狼”。他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还经常让五哥仁佑教他拳脚功夫。
苞谷收完了,麦子种上了,菜地里也光秃秃的了。仁陶没什么祸害的了,就盯上孙怀章家的红芋了。这天,他带着他的虾兵蟹将,浩浩荡荡地来到孙怀章家的红芋地,准备大干一场。他没想到的是等他们到了红芋地头,却看见孙怀章和两个长工范三良、张老牛正在地里刨着红芋。
张老牛小时候从河南逃荒过来,结果和家里人走散了,一个人住在梁村东头的无量庙里。孙怀章看着他老实可怜就把收留下来。范三良是北边礼泉县人,五岁时父母都不在了,跟着大哥大嫂过日子。后来嫌大哥大嫂对他不好,一生气就来到孙怀章家当长工了。孙怀章对待他们两个人就像对待自家的孩子一样好,所以这两人都把孙怀章不叫掌柜,而是叫叔。
张老牛虽然性子绵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不太爱说话,可干活倒是一把好手。范三良刚好相反,脾气火爆,是有名的二杆子,从不顾及小孩、老人,只要他看着不顺眼,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因为“范”和“疯”谐音,村里的人就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疯狗”。
范三良看见仁陶带着一帮孩子来了,就顺手抄起镢头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吓得这些孩子当时不敢过来了。孙怀章喊了一嗓子:“老三,放下!都是咱街道的娃么!你凶啥呢?”范三良最听孙怀章的话了,乖乖地把镢头放下了。
孙怀章向仁陶一招手,笑着说:“娃狼,你来!”
仁陶壮着胆子来到孙怀章跟前,怯怯地叫了声:“叔。”
孙怀章笑呵呵地问:“娃,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儿干?”
仁陶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的!”
“是这,你把你的兵都叫来。”孙怀章把手放在仁陶的肩上说,“帮我刨红芋,等刨完了后,一人抱上几个回屋!”
仁陶一听高兴了,连忙招呼着他的人马过来,拿着自带的小铲子、小镢头热火朝天地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