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却是多雨的日子。淅淅沥沥的秋雨伴随着凉飕飕的西风,连着下了三天也不见停。仁贵站在大厅房的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不由得担心起来了。他害怕这雨成了霖雨,影响母亲寿宴的如期举办。
幸好过了两天,雨就停了,太阳也忽地变得热情起来了。仁贵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脸上也放出光彩来了。他连忙吩咐光贡加快寿宴的准备进程。
离寿宴正式开始还有三天,仁陶就乘坐专车回来了。小轿车开到村东口时他就下车了。他一边走,一边热情地向站在街道上的村民们打着招呼、散发哈德门香烟。村民们抽着烟,和他寒暄着,眼睛却瞅着跟在他身后慢慢行驶的奔驰牌小轿车,又是稀奇又是羡慕。
村民们原先见到的汽车不是卡车,就是吉普车,从没有见过这么黑得锃亮,又气派漂亮的小轿车。街道上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跟在小轿车后面,十分稀奇地看着。仁陶走过去了以后,大家望着他的背影议论着说:“欸,你看这娃狼本事大得很,把事情干成咧,坐这么好的车!这义和堂不得了呀!”
“唉,我娃将来有人家这一半子出息,我就烧高香咧!”
“嗨!嗯,看把你想得美的?你也没看你先人坟上冒青烟了没?”
“欸,我想得美咋咧?你个狗日的,嘴里胡掰掰啥呢?看我咋收拾你!”
“欸欸欸,你,你,你骂就骂么,咋还上手打人呢?”
“我就打你这万货!”
......
听着这有趣的嬉闹,仁陶咧嘴笑了。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继续跟街道上其他的村民热情地打着招呼,散发着香烟。
正在给几个班长布置岗哨任务的王师合看到仁陶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笑呵呵地打招呼:“欸呀,我的处长兄弟回来咧!想死我咧!”
那几个班长一看,连忙向仁陶立正敬礼,嘴里喊着:“处长好!”仁陶也是当过兵的人,也立即举手回了个礼,向他们问好。
王师合对那几个班长一摆手:“你们几个按照我刚才说的,赶紧去忙吧!”那几个人又举手敬了个礼,应声走了。
仁陶递给王师合一支烟,笑着说:“这回我家过事,麻烦你了!”
王师合故意板着脸说:“欸呀,兄弟你这话就见外咧!我和你九哥是啥关系?我两个自小耍到大,那跟亲兄弟一样。你家过事,就是我家过事么!”
仁陶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烟,笑着说:“好好,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家也是头一次过这么大的事,亲戚朋友来的多,尤其是西安、咸阳场面上的朋友特别多,这安全的事情就全靠哥咧!”
王师合吸了口烟,哈哈大笑着说:“对么,这才是自家兄弟说的话么!这啥人能进院子,啥人不能进院子,我都给下面人交代好了。所有来宾的车辆都安排停放在村南边的场畔上,有专人看着。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欸,你这个打火机不错呀!你九哥用的就是这个!”
仁陶看到王师合眼巴巴望着自己手里的打火机,就笑呵呵地说“这是我从德国带回来的,当初给我九哥了一个。师合哥如果喜欢,这个就送给你!”说着话就大方地把打火机塞到王师合的手里。
王师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脸上像是开了花,连声说:“好,好,好!我这下子也用上德国货咧!”他把打火机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然后拉着仁陶的手一起进了院子。他边走边喊:“老九,老九,你看谁回来咧?”
三天后,魏氏的祝寿宴开始了。寿堂设在大厅房正中。正面墙上悬挂一幅红底金边的中堂寿屏,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金色篆体“寿”字。两边挂着一幅祝寿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寿屏前面放着一张黑面红边勾着暗花的八仙桌。桌上供放着寿桃、寿酒、寿糕和四盆金黄的菊花,两边点着两根二尺多高的大红蜡烛。寿桃是王淑梅妯娌几个人用白面蒸的桃型馍,用红、黄绿三种色料涂染。做的是惟妙惟肖,很多人都以为是真的。寿糕是她们用糯米和红枣蒸的,红白相间十分好看。桌前地上全铺着凉席,摆着红色的拜垫,供后辈们跪拜行礼用。
祝寿的牌匾有四十多块,全部摆在佛堂两边的凉棚下面,惹得村民们围在跟前观看。有认识字的,就大声地给大家念着牌匾上的祝词和送匾人的名字。村民们一边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每念到那些名人和高官的名字时,人群中就发出一阵惊呼。
早上八点半,宾客们和看热闹的村民们都围在村东头庙前广场上看牛拉鼓表演。这是光贡专门在拜寿仪式开始前安排的助兴节目。就听见“呜——呜——呜——”三声长号后,一个头戴黑沿红帽,身穿红色绿边长袍的丑角装扮的人挤眉弄眼地做着怪脸,一摇一晃地牵着牛车出场了。看热闹的人哄的全笑了,他却没一丝笑,更加卖力地继续着他的滑稽表演。拉车的黄牛是一头身披红绸被面,犄角缠着红绸布的秦川大犍牛。它瞪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威风凛凛地驾着一辆大车。牛车上拉着一面五尺见圆,三尺多高的牛皮大鼓。鼓身红漆做底,上面用金、绿两色描龙画凤,古朴生风。一个膀大腰圆,身穿红色武士服的鼓手威风地站在牛皮大鼓后面。
那个丑角打扮的人停下脚步,高声唱道:“平地雷声牛虎斗,万人海洋鱼龙突。听大鼓,打出太平歌;听铜锣,敲出盛世声。各位乡党,你且来听我们为老寿星拜寿的吉祥锣鼓敲得怎么样!”他话音一落就向后一招手。牛车上的那个鼓手马上大声吼了起来:“嗨!嗨!嗨!......”他一边吼一边抡起系着红绸布条的大鼓槌,使劲地敲开牛皮大鼓了。
“咚-咚-咚,咚”的鼓声就跟打雷一样,在人们的头顶滚过。鼓声一起,就见二十个小伙子手里拿着黄铜铙钹,分成两队,嘴里喊着:“噢——噢——噢——噢——”从牛车后面精神抖擞地跑到前面来了。这些小伙子和那个鼓手一样全部穿着红色武士服,左手曲肘把铙钹举过头顶,右手把铙钹背在身后,太阳光一照,铙钹是闪闪发光。只听见他们“啊”的猛一吼,齐刷刷地举起铙钹,跟着鼓点节奏,变着花样儿使劲地敲了起来。
那“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带劲儿,让人感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忽然一阵脆生生的铜锣声响起来了,鼓声、铙钹声都猛地没了。就像是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在唱老生,忽然来了一个旦角清唱,男人们一下子都住口了。可是,当你还想听第二遍铜锣声时,鼓声和铙钹声又“轰”的响了起来。
锣鼓队的这些人舞姿雄健,气势豪迈。鼓声、铙钹声、铜锣声相互交替,时而轻时而重,时而疾时而慢,曲调起伏跌宕,节奏鲜明,张弛有度。粗犷和温柔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人如醉如痴。看热闹的亲戚朋友和村民们使劲地拍手叫彩。仁贵和王师合高兴地扯着嗓子喊叫,把手都拍疼了。仁贵扭头对光贡说:“贡娃,你回头多给锣鼓队一些赏钱。都是你舅爷村里的乡党,咱不能叫人家觉得咱小气,再说,你舅爷屋的人脸上也有光么!”
光贡笑着说:“好,我一会儿就到账房给义娃说一声。”
牛拉鼓表演结束后,九点钟,在一阵阵喜庆的唢呐声中,拜寿仪式开始了。
大厅房里亲戚朋友、政府官员、地方乡绅和名流将近二百人,在寿堂两边坐得满满的。周陵中学的师生近五百人都来了,站满了街道。
主持拜寿仪式的张佩服老先生,人称“关西才子”。别看他七十多岁了,须眉全白,可是脸色红润,双眼有神,声音洪亮,十分精神。
仪式第一项是迎礼,就是要把街道上的那些祝寿的牌匾迎进大厅房挂起来。仁城兄弟四个和子侄们都穿着新衣服,按照长幼次序整齐地排成一队,在张老先生的带领下走出大门,将祝寿的牌匾一一迎进大厅房,然后再让几个执事在墙上挂起来。
第一块牌匾是于右任写的“福寿康宁”,接着是张凤翙写的“瑞凝萱堂”,下来是王友直写的“毕原人瑞”......每挂一块牌匾,张老先生都要大声宣读牌匾上的内容。
按规矩每次只能迎一块牌匾,所以整整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四十多块牌匾迎完。迎礼结束后就是第二项仪式:祭拜先人。义和堂的孝子贤孙们在司仪张老先生的带领下,先把王明阳夫妇的牌位请到神案上,焚香点蜡,作揖磕头。接下来张老先生站在厅房正中间大声唱道:“王老夫人过大寿,震天铳声来祝贺。一生贤淑教有方,满堂子孙把官坐。来,铳声响起!”
站在门口的宗武赶紧冲着院子里大喊:“放铳!”站在院子中间的刘旺财,就用他那砖头大小的铁板做成的铳,连着放了六声。砰砰的铳声震得院子里的枣树叶子直颤。紧接着是鞭炮齐鸣,鼓乐奏响。
鸣炮奏乐后,由魏氏带着全家祭拜王明阳夫妇。先人祭拜完毕,就到了第三项:由晚辈给魏氏拜寿。张老先生高声唱道:“各位尊敬的来宾,请用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今天的老寿星王老夫人隆重登场。鸣炮!”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和震耳的鞭炮声中,王美娥和张春花一边一个搀着婆婆魏氏,慢慢走到寿堂。她们两个扶着魏氏坐在高背寿椅上后,就一边站一个伺候着。魏氏穿着崭新的衣服,笑眯眯坐在那儿,准备接受晚辈们的参拜。
鞭炮声一停,张老先生就大声地说:“义和堂的孝子贤孙们,请各就各位,按长幼次序排队。儿子们横排在前,侄子、孙子、侄媳妇、孙媳妇、侄女、侄女婿在后,其他宾客都请坐在左右两侧,拜寿仪式马上开始。乐起!”大家一听,就迅速地在十个吹鼓手的吹吹打打声中站好,坐好。
张老先生喝了一口水,清清嗓子,然后连说带唱:“乐止!各位尊敬的来宾,你先请往东山墙看:‘南国佳人贞且敬,东都才子秀而文。’ 你再往西山墙看:‘王母蟠桃开盛宴,咸阳慈株庆长寿。’这真是好词好言把寿拜!下面由老寿星的次子王仁城读祝寿词!”
只见仁城穿着笔挺崭新的蓝色中山装,戴着蓝色毛呢礼帽,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大步走到厅房中间,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打开一个大红的帖子,大声念了起来:“首先我代表母亲和全家,向前来贺寿的政府要人、社会贤达及亲朋好友表示热烈地欢迎和衷心地感谢!我的母亲王魏氏知书达理、为人正直、宽厚仁爱、贤惠善良,一生含辛茹苦养育儿女成人,她的高尚品德,为我们儿女树立了榜样。母亲虽一生艰苦朴素勤俭节约,但到国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她毁家纾难的壮举,值得我们用一生去仰视、去体会······最后祝愿我的母亲幸福快乐、健康长寿,并再次感谢各位来宾。”
念完拜寿词,就开始拜寿了。张老先生高声唱道:“儿子王仁城给母亲拜寿!”仁城一听就向前两步,站在了魏氏的对面。
张老先生唱道:“正冠!”
仁城应声举起双手把他的礼帽整理了一下。
张老先生又唱道:“整衣!”
仁城马上象征性地抻了抻他本身就很笔挺的中山装。
张老先生又唱:“拂尘!”
仁城就用手在裤子上轻轻弹了弹。
仁贵一看这么多程序,心里就有点儿犯怵:“欸呀,我的个神呀!到底是念书人,不就是拜个寿,磕个头么,还整得这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