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贵被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刘自省。只见刘自省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一只手提着手枪,一只手捂着腰。手捂的地方,血已经把衣服染红了。他害怕地问:“你,你这怂,这是咋咧?”
刘自省喘着气说:“没功夫给你说咧!我先到苞谷地里躲一下。一会儿要是有人寻过来,你就替我遮掩一下!”说完一头钻进了密密的苞谷地。
仁贵望着刘自省的背影惊住了:“我的个爷呀,这是咋咧?连秀才都动枪咧,还受伤咧?”就在他惊讶的时候,又听见有人大声地喊:“快,这狗贼跑到这片地里咧!”
仁贵连忙扭头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从刘自省刚跑来的路上追过来好几个警察。等他们跑到跟前,他才看清楚领头的是王师合。就见王师合手里也拿着把手枪,跟着他后边的那几个警察手里拿着长枪。仁贵更害怕了,脸色变得煞白,心跳也加速了。王师合一见是仁贵,就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焦急地问:“老九,刚才看见刘自省那个狗东西没?”
仁贵一听原来是他在追刘自省,心里就不高兴:“都是一个村的乡党,从小还在一起耍呢,能有多大的仇,咋还拿枪打呢?”
他稳了稳心神,咽了口唾沫装作惊讶的样子说:“你说刘自省呀?欸,那狗东西刚从我跟前跑过去咧!我叫他,他都不理我!你两个这,这是咋咧?一人提个枪,还干上咧?”
王师合没有理仁贵,而是回头命令那几个警察:“快,你几个,使劲撵!不要让他跑了!”然后才对仁贵说:“老九,你不知道,刘自省他是共产党!我先走咧,回头再给你慢慢说。”说完撒腿就跑了。
仁贵看到王师合没有怀疑自己,刚才紧张害怕的心情才缓和下来。等王师合跑远了,他就一头钻进苞谷地去找刘自省,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仁贵在密密的苞谷地里钻了有二十多步,看到刘自省躺在地上不吭声。他走过去说:“秀才,王师合走咧!”可是刘自省没有理他。他低头看见刘自省身边的地上有一摊子血,吓得连忙蹲下来,用手摇了摇刘自省的胳膊,轻声地叫着:“秀才,刘自省。”可刘自省还是不吭声。仁贵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刘自省双眼紧闭,已经昏死过去了。
看到刘自省这个样子,仁贵就慌了。他虽然没当郎中,可他听爷爷和父亲说过这种情况,这是流血过多才昏迷的。他心想自己的八哥跟父亲学了不少本事,现在能救秀才的只有八哥了。于是,他就起身急忙往村里走去。
他刚一进家门,蔡老五就瞪着大眼神神秘秘地对他说:“掌柜,北街出大事咧!”
仁贵白了他一眼,不屑地问:“看你神神叨叨的,能出啥大事情?”
蔡老五两只手不停地比划着激动地说:“镇上的警察把刘自省的家弄了个底朝天,说他是共产党,要逮他呢!还说,谁要是看见他咧,就赶紧报告给警察,还能领50块大洋呢!”
仁贵一听心里更慌了,可是他不想让蔡老五知道刚才的事情,就瞪了蔡老五一眼,没好气地说:“这管你啥事?赶紧忙你的去!”
蔡老五一看仁贵发火了,就灰溜溜地走了。仁贵心神不安地来到仁勤的屋子,就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结果把仁勤吓了一大跳。仁勤紧张地问仁贵:“贵娃,你是啥意思?是叫我去救他?”
仁贵点着头说:“嗯!都是一个村的乡党么,再说我小时候还经常跟他一起耍呢!这个时候不救他,他就死咧。他要是死咧,我,我这心里过不去呀!”
仁勤天生心地善良,虽然很害怕,但还是答应了:“行,你是咱屋管事的,哥听你的。你等一下,我取点儿药,咱就走。”
他们弟兄两个人悄悄地来到村南,钻进苞谷地里,蹲在刘自省的跟前。仁勤把刘自省的衣服掀开仔细地检查伤口。他一边检查,一边揪心地说:“咦,贵娃,你看这枪子儿,把他左边腰上的肉前后都打穿咧。还好,算他命大,没伤到内脏。这会儿血都凝固咧,叫我赶紧给上点儿药包上。”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后取出白酒瓶和创伤药,给刘自省开始处理伤口了。
等他处理完伤口,包扎好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时刘自省也醒过来了。他一睁眼看到是仁勤和仁贵就感动地说:“八哥、老九,你两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日后一定要报答你两个!”说完就要起来。仁勤急忙按住了他说:“欸,兄弟,你可不敢动!伤口刚包好,你一动,腰上一使劲,伤口就又迸开咧。”
刘自省一听就着急地问:“八哥,那我咋办?难道就一直睡在这苞谷地里?”
仁勤嘴里支吾着:“那,那你如今这个样子,不敢挪地方呀?你嫑急,先喝点水。”说着话就又从怀里掏出个小葫芦,拔出塞子后,一只手抬起刘自省的头,一只手给他嘴里灌水。
仁贵小声地对刘自省说:“秀才,晌后警察把你屋弄了个底朝天,正到处悬赏逮你呢!你就先待在这苞谷地里。反正苞谷还没熟,也没人会来这儿。我晚上给你送床被子过来。”
刘自省一想外边的情况那么危险,自己确实也没办法行走就叹了口气说:“唉,那我就先待在这儿。”
天黑透了,仁贵看着街上没有什么人了,就悄悄抱了床被子,带了两块锅盔馍和一罐子水准备给刘自省送去。张春花看到这情形就紧张地问他:“兴娃他大,你这神秘兮兮的,是要做啥去?”
仁贵把眼睛一瞪厉害地说:“男人家的事情,婆娘家不要管!我给你说,你,你把嘴放严实咧,这事情给谁都不准说!”
看着男人凶巴巴的样子,张春花吓得当时不敢说话了。
仁贵趁着夜色钻到苞谷地里,把被子、锅盔馍和水送给了刘自省。他害怕过路人发现,就没敢多说话,立即回家了。晚上,他紧张得睡不着觉,躺在被窝里一直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早上睡得正香,被一阵铜锣声惊醒了。张春花说是刘之余带着人走街串巷,敲着锣让各家都出一个人,马上到家门口的老槐树底下开会。他连忙起来擦了把脸就出门了。这时他家门口已经围了一百多号人。
等了一会儿,王师合带着三个背着长枪的警察来了。他站在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大声地说:“各位乡党!咱村出了个共产党,叫刘自省。共产党共产共妻,违背人伦。我奉命逮他,谁知道他胆子大的,竟敢持枪拒捕,还打死了一个警察。”
听到这儿,大家哄的议论开了,说什么的都有。大多数人还是不相信文文弱弱的刘自省会杀人。王师合一看就让刘之余使劲地敲了几下锣,村民们这才安静下来了。
看到这情景,仁贵猛地想起小时候,也是在这老槐树底下,那个清军管带也是站在大石头上,当着村民们的面,枪毙了孙怀章两口子。只是那时候是抓革命党,现在是抓共产党;那时候是王道临,现在是王师合。他心想:“唉,这世上的事情怪得很。没准儿,将来会有人在这里抓国民党呢!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是刘自省?”
这时他看见八哥仁勤悄悄地回来了。他知道仁勤是趁着天还没亮就去看刘自省了。仁勤给他使了个眼色就回家去了。王师合刚才说的什么他都没听见,就看着村民们哄的一下子都散开了,边走边议论着。
王师合看到他站在门口,就笑着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跟前问他:“夜儿个没吓着你吧?(关中方言,夜儿个是昨天的意思。)”
仁贵白了王师合一眼,“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吓着我?你,你看我是那害怕的人不?”
王师合嘿嘿地笑着说:“欸呀,我说老九呀老九,你就个煮熟的鸭子,死了嘴还硬邦邦的!夜儿个脸色都变白了,还说不害怕?”
仁贵其实昨天真的非常害怕,但是经过这一折腾后他倒不害怕了,而且从这以后胆子越来越大了。他抬腿冲着王师合就是一脚,咬着牙骂道:“你这狗怂,净揭我的短!”
王师合一闪身子灵敏地躲开了他这一脚,嘿嘿地笑着说:“害怕就对咧!不害怕才是假的!走,到你屋,喝点儿茶,给你说说刘自省的事情!”
仁勤正坐在上房里等着仁贵,看到王师合进来了,紧张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王师合不以为然地笑了,走过去拍了一下仁勤的肩膀说:“八哥,你嫑害怕!不就是抓个人,放了几枪么?没事儿,你忙你的,我跟老九谝一会儿就走咧。”
仁勤嘴里支吾着:“那、那好,你弟兄两个谝,我刚好有点儿事。”说完就连忙走了。
仁贵请王师合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着刘自省的事情。原来刘自省现在是共产党在咸阳县的委员,从去年镇嵩军攻打西安开始起就在北杜镇一带组织游击队,袭击镇嵩军。国民党为了打跑镇嵩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年夏天蒋委员长命令在全国捉拿共产党,冯玉祥奉命也在陕西清理共产党人。别的人都跑了,可刘自省还坚持带着队伍对着干,结果被军队打散了。他东躲西藏了两个月后刚回到平陵镇,就被他手下的人出卖了。
王师合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摇着头遗憾地说:“唉,我带着人一直追到咱村,没想到还是让这怂给跑咧。”
仁贵最恨出卖别人的人了,当时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救下刘自省。他就笑着说:“没想到,秀才看着文文气气的,还这么能跑!”
王师合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说:“老九,你不知道,这共产党里头可是啥人都有。我在乡党们面前说人家是共产共妻,那是胡说。你可嫑小看秀才,共产党那边好多人都跟他一样,看着文文气气的,其实性子野着呢!铮怂得很!(关中方言中“铮怂”是“厉害、刚强”的意思。)”
这是仁贵第一次听王师合说起共产党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打不过的刘自省还是这样一个厉害的角色。
王师合看着他不吭声,坐在那儿思量,就吸了两口烟接着说:“老九,嫑害怕,这社会不安定,今后你遇上的事可能比这个还要吓人。欸,不说咧,我还得回镇上再去审审那个告密的,看还能从他嘴里掏点儿东西不。等空了咱弟兄两个再谝。”说着话在鞋底上跐灭了烟头站起来就要走。
仁贵这才缓过神来,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我怕个怂!你急啥?再喝两口茶再走,省得路上口渴。”
王师合笑着说:“好,那就喝两口再走。”说完端起茶碗就喝上了。
喝完茶,他和仁贵就说说笑笑地往出走了。到了家门口,他看着四下没有人就悄悄对仁贵说:“先前我给你的那把枪,你自己留好。这世道没枪不行!”
仁贵用力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咧!你放心走吧!”
这时,一个警察牵着马过来了。王师合站在老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踩镫抬腿上马走了。看着他走远了,仁贵就急忙转身回家。仁勤一直在堂屋里等着他,看到他回来了,就赶紧闭上屋门紧张地说:“贵娃,我刚去看了下秀才,又给他喂了点儿药,他看着比夜儿个好多咧。他在烟盒纸上写了个短信,让你送给他的同伙。”
“啥?”仁贵惊得喊出了声,“他,他在咱村还有同伙呢?”
“你声小点儿!”仁勤气得一拍他的头埋怨道,“我的瓜兄弟。不在咱村,在马庄镇上。”
仁贵一吐舌头小声地问:“那,那咋找他的同伙呢?”
仁勤凑到他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