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就听见宗武大声喊:“乡党们,都让一下,让刘书记进去!哎,听见咧没有?赸一下,让刘书记进去,刘书记回来咧!”
村民们一听刘铁牛回来了,马上让开一条道,扭过头来看。只见宗武在前面开道,刘铁牛挎着个军用黄背包,阴沉着脸在后面跟着。王怀贵和张三虎一看刘铁牛回来了,就像看到救星一样,齐声喊了起来:“刘书记呀,你可回来咧!”
王道堂老婆扑了过来,死死抓住刘铁牛的胳膊,哭着喊着:“刘书记呀,你得为我做主呀!我娃他大死得冤呀!”
蔡老五在一边喊道:“刘书记,批斗人不能把人往死里整呀!”
刘铁牛轻轻拍着王道堂老婆的手,安慰道:“婶子,你先松手,叫我上台看看是咋回事。”说着话一使眼色,大队妇联主任赶紧带着一个妇女过来把王道堂的老婆搀走了。
刘铁牛大步走到台上,蹲在王道堂的尸首跟前,看了看后,站起身子来黑着脸说:“怀贵,你找个床单先把人盖上。宗武,你现在立马骑上自行车到公社去找赵主任和崔所长。三虎,你先让人先把王光贡两口子和王光辉放了。”
王怀贵和宗武应了一声就急急火火地走了。张三虎摆手让民兵放了光贡两口子和光辉。刘铁牛来到主席台边上,向台下的人挥了下手,大声地说:“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下!今儿这事情最终以公社的调查结果为准。咱都不要再议论这事情咧!都散了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走,大家只是往后退了几步,就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七嘴八舌地悄悄说着话。刘铁牛一看,知道也赶不走他们,就再没说什么,由着他们了。
这时王道堂的老婆已经来到台上了。她坐在王道堂尸首跟前哭着说:“刘书记,这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呀!”
刘铁牛难过地对她说:“婶子,我刚从县里回来,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你放心,等我了解清楚了,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王道堂的老婆抽泣着说:“刘书记,我相信你!欸呀,我苦命的娃他大呀!”接着又哭上了。
刘铁牛一摆手,几个妇女上来把她架走了。这时候王怀贵找来一个旧床单,把王道堂的尸首盖住了。王道堂的两个儿子跪在旁边哭得是死去活来。刘铁牛把王怀贵和张三虎叫到跟前,小声地问:“你两个生生货(生生,关中方言,做事莽撞的意思。),赶紧给我说一下子,今儿这到底是咋回事嘛?”
王怀贵擦了把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刘,刘书记,是,是这么回事......”
刘铁牛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最后,抬手就给了王怀贵一个嘴巴子,压低了声音,咬着牙骂道:“你个没有轻重的二货!欸,谁让你今儿开这批斗会来着?我没在家,你充哪门子好汉呢?如今闹出人命来了,你看这,这,这咋收场嘛?”
王怀贵捂着脸一声不敢吭,低着头站在原地。张三虎小声地说:“叔,我两个原先想着主要针对王光贡,谁知道孙大癞子这瓜货突然对王道堂下起狠手来咧,也没想到这王道堂这老汉性子真烈,一头就撞死咧!”
刘铁牛叹了口气,小声地说:“唉,这王启明刚调到西安去工作,他二爷就在咱村的批斗会上自杀咧!你两个说,这今后还咋跟人家见面呢?”
就在这时候突然就听见“嘀-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原来赵子清和派出所的警察开着吉普车来了。刘铁牛、王怀贵、张三虎连忙跑下主席台,去迎接他们。村里的人看到警察来了,马上又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赵子清一见刘铁牛就着急地问:“老刘呀,这咱两个分手还不到两个小时,咋就整出个这么大的事情?快给我和崔所长说说,咋回事?”
刘铁牛叹了口气说:“唉,我刚回村,就遇上这事情了!王怀贵你过来,给赵主任汇报一下情况。”说着话伸手把王怀贵揪到了赵子清跟前。王怀贵弯着腰,哆哆嗦嗦地向赵子清和崔秀成汇报着事情的经过。
这边说着话,那边两个警察来到王道堂尸首跟前,又是照相又是拉尺子量尺寸,还不停地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村民们都好奇地看着,有人小声地嘀咕:“这是做啥呢?”旁边有人不耐烦地说:“笨怂,连这都不知道?这就叫勘验现场!嗯,真是个稼娃!(关中方言,是乡巴佬的意思。)”
王怀贵刚汇报完情况,勘验现场的那两个警察就过来了。其中一个警察立正后举手敬了个礼说:“报告赵主任、崔所长,现场勘验完毕,确实是自杀,当场死亡。”
崔秀成听完后没有说话,而是拿眼睛瞅着赵子清,等着他发话。赵子清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说:“好了,既然是自杀,那你们派出所就结案吧!老刘呀,你安排一下,让人帮着派出所的同志处理现场。咱们到大队办公室坐下来商量一下。”刘铁牛应了一声,就安排张三虎带着人帮着警察处理现场,然后自己跟着赵子清、崔秀成往大队办公室走去了。
进了大队部的办公室,刘铁牛放下自己的背包,连忙给赵子清和崔秀成递烟倒茶。他不好意思地说:“赵主任、崔所长,你看我这刚开完会回来,还没进家门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子清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吸了口烟,摆了摆手说:“老刘,这事跟你没关系。我看,可以定性成地主分子畏罪自杀。你说是不是,崔所长?”
崔秀成一听他这么说,就附和着:“嗯,就是的。赵主任说的对!”
刘铁牛愣了一下,为难地说:“赵主任,这给王道堂定个畏罪自杀,他的两个儿子倒好说。可这,这王道堂毕竟是王启明副局长的二爷呀!这王副局长如果知道了,怕不好说呢!”
赵子清冷笑了两声:“哼哼,你担心这个呀?我给你说,这王副局长是革命干部,王道堂是地主分子,他们各是各,不要往一起乱拉。当初逮捕王老九时,按道理用不着王副局长出面,可是组织上考虑到他爸和王老九是铁伙计,就特地让他回到村里宣布逮捕王老九,就是为了划清界线,避嫌哩!今天这事情,他绝对不会说啥的。”
刘铁牛听完后,当时打了个冷颤,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光贡回到家里就病倒了,躺在炕上脸色煞白,还发着烧。家里人十分害怕,急忙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给他看病。赤脚医生看完后说是受了风寒,再加上惊吓,才发烧的。他给开了几付中药,让每天按时煎药喝。谁知道,过了半个月,光贡还不见好起来。他整天躺在炕上不说话,饭也不好好吃。无论王淑梅和家里人问什么话,他都不回答,看得人心里直难受。
这天早上,王淑梅正在给躺在炕上的光贡擦脸,他忽然张口说:“娃她妈,你去把辉娃叫来。”王淑梅一看男人开口说话了,高兴得掉下了眼泪,连声说:“好好好,我这就去。”
过了一会儿光辉来了。光贡脸上带着笑,小声地说:“辉娃,哥要走了,这个家就交给你咧。”
光辉眼圈一热,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站在炕边抓住光贡的手,哽咽着说:“大哥,你一定能好起来!”
光贡轻轻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欸,我的命我知道。我走了后,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义和堂不能败在咱兄弟两个手里。你那个倔脾气得改改,凡事要忍。只要你咬牙忍住,没有过不去的坎。”
光辉哭着说:“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改!”
光贡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他清了下嗓子,慢慢地说:“兄弟,嫑哭咧。欸,还有呀,这今后咱屋的日子恐怕还要更艰难,一家老小也要受很多委屈哩!你得给屋里人说,不管咋样都得忍着,得活下去。不要像我这样走不到头啊!记着,只有活下去,咱的日子才有盼头。谁要是活不下去,那啥啥可都没有了!”
光辉咬着牙忍住哭声,用力点了点头说:“大哥,我记住了!”
光贡轻轻叹了口气说:“唉,那我就放心了。”说着话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光辉觉得情况不对,急忙用手指放在他的鼻子底下试探,可是已经没有呼吸了。光辉心痛地大声叫着:“哥,我的哥呀!”失声大哭起来了。
王淑梅一看光贡走了,当时两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了:“欸,娃他大呀,你咋把我丢下咧?”
听到哭声的家里人都赶了过来,围在炕边都伤心地哭了起来。可怜的光贡,从小没有父亲,跟着仁贵种地打场,早起贪黑,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长大了又帮着仁贵打理着家里的事情,让仁贵省了不少心。待人又和气,不管是家里人,还是村里的人都说他脾气好。他的离世让全家人难受极了。
可是更让家里人难受的是村里不让把光贡安葬在村南边的墓地,说什么地主不能和贫下中农安葬在一起。家里人没办法,就由光容、光辉做主把光贡安葬在村西边的坡地上了,跟王道堂做伴了。
这村里去世的人一直都安葬在村南边的坡地,就单单把光贡和王道堂安葬在村西。这人活着分阶级,死了后安葬在哪儿还要分阶级。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赵子清带着公社两个干部来参加会议村里的大会。让村民们意想不到的是孙茂才竟然也坐在主席台上。当刘铁牛介绍说孙茂才现在是县贫下中农协会委员时,台下的人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孙茂才却板着脸,端端地坐在上面,一声不吭。
刘铁牛站在台上大声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下。我宣布,梁村大队文化大革命运动动员会现在开幕。从现在起,我们平陵公社改名为朝阳公社。首先请公社赵主任讲话。大家鼓掌欢迎!”说完带头拍起手来,台下的村民们也跟着拍起手来了。
赵子清站在台上,一手叉腰,一手举着红本本,大声喊道:“伟大的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台上台下的人都举起了手里的红本本跟着喊:“伟大的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赵子清接着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经顺利开展了,现在我们要再接再厉,以阶级斗争为纲,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运动,把社会主义事业进行到底!把那些牛鬼蛇神,阶级敌人批斗到底!......”
开完大会,赵子清带着一大群人来到义和堂,把义和堂全家人都叫到大厅房开会。他站在中堂的八仙桌前面大声地说:“现在我宣布县里的决定,从今天开始,老宅这个院子充公。在这老宅里住的人马上搬到别的院子去住。被褥衣服可以带走,但家具一件也不准挪走。”
全家人当时就懵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淑梅疑惑地问:“赵主任,这是为啥?”
赵子清冷声冷气地说:“这个院子按照县委徐副书记的指示要改成地主庄园博物馆,作为阶级斗争教育的基地。明天公社就来接收这个院子,你们今天必须搬完。刘书记,你负责这件事情。”说完就出了大厅房,大步走了。
刘铁牛看着义和堂的老小,吸溜了一下鼻子,用力清了清嗓子说:“嗯,我说义和堂的老少,这事情我也是刚听说的。不管你们心里头咋想,这个院子今天都得腾出来。要帮忙的话,我派些人过来。”
小梅“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我在这院子住了几十年,你说腾就腾?欸,反正现在是你说了算,我这小胳膊拧不过你的大腿。你不要假心假意的,我义和堂的人有手有脚,我自己搬。”
刘铁牛听完后张了一下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望着厅房里的人都气呼呼的样子,就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背着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