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贵笑嘻嘻跟着张春花进屋了。他换好衣服后,没有带油布伞,而是戴了顶竹斗笠就往村南走去。
街道上的村民们看到他戴着竹斗笠,穿着棉衣,都觉得他怪怪的。不少人悄悄地议论着:“这王老九,不会真是疯了吧?”
仁贵在他们诧异的眼光中大咧咧地来到村外,站在地头。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麦田,双手合十微闭眼睛自言自语地说:“神通真人王道长,求你保佑这雨早点儿下!”可是老天像是故意和他作对,虽然是乌云压顶,但是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下一丝雨。仁贵着急了,他烦躁地在地头走来走去。
魏氏听张春花说仁贵一早到地里去看麦苗,到现在还没回来,心里有些担心,就喊来蔡老五,让他到村南边去找仁贵。蔡老五刚走到院子里,就下开雪了。他激动地喊道:“欸呀,下雪咧!”
屋子里的人听到喊声,都急忙跑了出来。这时风小了许多,只见鹅毛大的雪花,毛绒绒的一片接着一片从空中飞快地落了下来,不一会儿院子里的地面就白了。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喊了起来:“下雪咧!”
大雪弥漫了整个毕郢塬,天地间此时仿佛只有白色这一种颜色了。仁贵像是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地头,静静地望着白茫茫的原野。他的心里在激动之余却又充满了忐忑不安。看着这今年的这雪比往年来的都早,他担心自己的麦苗会被冻坏。
当蔡老五找到他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望着浑身是雪的仁贵,蔡老五心疼地说:“掌柜,赶紧回屋!这雪越来越大了,你可不敢受冻生病呀!”
听到蔡老五叫他,仁贵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搓了搓双手,又哈了口热气,才笑着说:“走,回屋!”可是他并没有往村西头走,而是往村头东走去了。蔡老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又不敢问他,只好跟着他。
仁贵进了村,直接往大伯王德文家里去了。他一进门,就看见王德文站在院子里淋着雪,哈哈地笑着。站在厢房屋檐下的罗氏看见仁贵来了,就笑着对他说:“贵娃,你看你大伯一直立在院里头淋着雪,也不怕冷,还一个劲儿地瓜笑!”
仁贵走过去叫了声“大伯。”王德文这才止住笑声对他说:“贵娃你来咧!你看这雪下的多美!娃呀,伯算是服你咧!明年咱屋肯定有个好收成!”
仁贵一听这话,刚才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了,高兴地说:“是不?我还担心麦苗会受冻呢!”
王德文用手指着天大声地说:“这久旱逢大雪,必有丰年呀!”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仁贵和罗氏也跟着高兴地笑了起来。蔡老五这才明白仁贵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这雪,越下越大,一刻也不停地连着下了五天五夜,地上的积雪足足有三尺厚。不单是仁贵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就连王德文也没见过也没听老人说过有这么大的雪。很多人家的土坯房都被压塌了。天气冷到了极至,加上饥饿,不少人死在家里也没有人知道。
这天早上,光义给刘之余的老婆送饭时,才发现自己的外婆昨天晚上已经被压死了。他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了。全家人听说后都难过得掉下了眼泪。仁贵让蔡老五带着人把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埋在刘之余的旁边了。
什么是苦难人生?这就是苦难人生!毕郢塬上这些可怜的人,浸泡在深深的苦水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整整一个冬天,积雪不化。毕郢塬上路断人藏,一片死寂。大地就这么静悄悄地沉睡在这厚厚的积雪下面。这是百年不遇的大雪。也许,这厚厚的积雪里孕育着春的希望吧!
第二年二月底,当东风吹来的时候,地上厚厚的积雪才开始慢慢地融化了。坟头上的迎春花黄灿灿地开了,柳树冒出了黄绿黄绿的嫩芽,荒地里的荠荠菜也长出来了,毕郢塬又有了活气。地里的麦苗起身了,绿油油的一片。仁贵望着麦地,高兴地唱起了秦腔戏:“千层浪里翻身转,百尺竿头得命还。站在殿角用目看,那旁站定王宝钏......”
小麦长势喜人,让当初那些笑话仁贵的人都十分后悔当时没有跟着种麦子。很多人急忙抢种春荞麦,盼望着能有点儿收成。
麦子快黄了,仁贵在麦地的四个角都搭上窝棚,然后和仁厚带着几个长工,背着长枪白天黑夜都守在地里看着麦子。仁佑和仁学也过来帮忙看麦子。他们心里都明白,看住这一大片麦子,就看住了他们两大家子人的性命。
开镰收麦时,王德文高兴地对仁贵说:“娃呀,我算是跟着你发财咧!”仁佑和仁学在一边嘿嘿笑着,直对仁贵奓大拇指。仁贵得意地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麦子入仓后,仁厚放出话来:“这批麦子我屋吃不完,乡党们有钱的来买,没钱的可以打欠条。”连着十几天,本村、外村来买粮的人在西王家门口排成了长队。
仁勤一边打着算盘,一边笑着对仁贵说:“兄弟呀,你可真能行!这下,咱屋发大财咧!”
仁贵吧嗒着旱烟,得意地笑着说:“嘿嘿,就这,当初你还拦挡我呢!你看我这些天用卖麦的钱,又买了二百多亩地。这村南、村西的地都是咱屋的咧。你看我这件事情,干得嫽不嫽(关中方言,“嫽”取古意是“好”的意思。)?”
仁勤点着头说:“嫽么!嫽扎咧(关中方言,好得很的意思)!要不当时我咋坚持让你当家呢?啥都嫑说咧,咱接下来得抓紧种苞谷、黄豆、棉花!”
秋种结束后,按照仁勤的提议,仁贵把六座院子连成了一片,改建成四合院的布局。六座院子变成了一座三进三出的深宅大院,大小二十多间房屋。在院落居中位置新盖了座大厅房,作为会客、议事、吃饭的地方。这个大厅房内用八根一搂粗的松木做柱子,比先前修的佛堂还要大,能坐下二百来号人。从这以后西王家里逢年过事,再不用搭棚了。
又为了提防土匪,仁贵就按着仁城的交代,不但把院子的围墙全部重建加高,而且还修了座三层高的炮楼。站在炮楼上,梁村周围好几里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仁贵让人把家里藏人的地窖又往深往大挖了一些,还挖了条地道把地窖和炮楼里面连了起来,以便联系。
这样一收拾,西王家高大森严的院子,和街道南边的佛堂相互呼应,成了平陵镇上,甚至是整个毕郢塬上最气派的院子。十里八乡的乡民们都夸这院子气派,说西王家有钱有势,是北塬上的第一大户。仁贵听到这些夸奖的话,感到十分光彩,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
这天,仁贵闲得没事干,和仁勤在大厅房里一边喝茶一边听刘富贵唱戏。忽然,孙茂才一头闯了进来,着急地说:“哥,出事咧!”
仁贵的好心情一下子被他打搅了,生气地问他:“能出啥事?看把你一惊一乍的?”
孙茂才喘着气说:“我刚路过村公所,听我兄弟孙德望说塬上别的村子闹瘟疫呢!这病是人传人,染上后几天就斃咧!(关中方言,斃是死的意思。)”
“啥?这是个啥病,这么厉害?”仁勤和仁贵都被吓住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刘富贵也吓得闭上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孙茂才。
仁贵不相信地问孙茂才:“茂才,你这消息是真的吗?”
孙茂才一脸惊恐地说:“真真的,我亲耳听说的。”
还没等仁贵说话,蔡老五又跑进来了。他边跑边着急地喊:“掌柜,掌柜!”
仁贵生气地骂道:“你个狗日的,慢点儿!这今儿是咋咧?你一个个像是给人收魂一样地喊叫!听个戏都不得安生!”
蔡老五一吐舌头,小声地说:“十二掌柜从西安叫人捎信回来咧。镇上的邮差给我说是急信。”说完把手里的信递给了仁贵。
仁贵不耐烦地说:“今后有信直接给八掌柜的!明明知道我不认字,还给我!”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却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中的信封,才把信递给了仁勤。
仁勤看完信,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战战兢兢地说:“贵娃,茂才刚才说的是真的!真闹瘟疫咧!陶娃在信里头说这病叫霍乱,人传人。染上病后,要是不及时治,两天就死咧!让咱屋人喝水一定要干净、还要烧开。不要跟外人接触,更不要外出乱走,千万不敢染上。另外一定要把生石灰撒在茅房里、猪圈里、街道上,防止传染。”
仁贵一听也害怕了,大声地喊道:“你三个还瓷在这儿做啥?赶紧给各个院子报信、找生石灰去!”
他刚说完话,孙德望就来了。孙德望恭敬地对他说:“九掌柜,这瘟疫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既然这病是人传人,我就想把村口封了,不准外人进来,咱村里人也不准出去。不然的话,就很有可能染上这病呀!”
仁贵知道孙德望是有文化的人,说的肯定没错,就豪爽地说:“我没意见,你要是有啥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尽管说!”
孙德望高兴地说:“欸,九掌柜,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嗯,咱村里的很多乡党不知道这瘟疫的厉害。我怕这些人不听话乱跑,我想把南北村口用胡基(关中地区盖房用的土坯。)砌墙封死,只留下东西两个村口。麻烦你派上四个人,背着枪在东西两个村口轮流站岗,这些人就不敢乱跑咧。”
仁贵听完后用手指着孙德望,笑着说:“欸,孙保长你这是拿我当警察呢!没麻哒!反正这会儿也没啥农活,他几个闲着没啥事。这事情就这么定咧,不过你还得按我家仁陶说的,找些生石灰撒到村口的路上。”
孙德望点头哈腰地说:“欸,我哪敢拿你当警察?我这是请你这大神给咱村镇邪呢!你说的这些事我照办,我这就回村公所去安排。”
从这以后,不光是村里的大事情孙德望都要先来找仁贵商量,就连每次开会都要先请仁贵讲话,然后他自己才开始讲话。
这个瘟疫比人们想象的要厉害得多,染上就死,真像仁陶说的那样,一旦染上,连两天也扛不过去,甚至是:“早上得病后晌死,晚上连埋带烧纸。”十里八乡死了不少人,又有不少人家绝户了,塬上人口大减。有人编了个顺口溜:“李四早上埋张三,中午李四又升天,刘二王五去送葬,月落双赴鬼门关。”看到这瘟疫像老虎一样凶猛,吃人不眨眼,人们就给这瘟疫起了个外号:“虎烈拉”。
村民们害怕极了,呆在家里不敢出门。幸亏按照仁陶的嘱咐,撒了生石灰和封村,梁村才没死多少人。
这世上很多人的生命,就像是秋天里的一片树叶子,没有被西北风刮掉,却让毛毛虫咬掉了。这好不容易熬过了饥荒、干旱、蝗害,雪灾,没有饿死,眼看着要过上好日子了,却让瘟疫给带走了。
不仅咸阳县瘟疫严重,西安和关中地区其它地方瘟疫也十分严重。去年,杨虎城为了方便老百姓看病,把仁陶任职的省军医院改为省立医院。医治对象由原来的单纯军人改为面向全社会的平民。他让仁陶继续担任省立医院院长。
西安城的老百姓十分高兴,齐声称赞杨虎城为老百姓办了件大好事。到医院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了,而医院地方狭小,接诊能力有限,一时间医院人满为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仁陶经过深思熟虑,干了三件大事情:一是扩大了医院规模;二是筹建了一家医药厂;三是开办了一家卫生实验所。他雄心勃勃地把这三件大事情看作是陕西卫生事业的建设起点。为此,他专门在《新陕西月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新陕西卫生事业之建设》的文章专门向社会各界宣传自己的计划。
今年,这霍乱一发生,他先前做的这些事情马上发挥了巨大作用。杨虎城激动地对仁陶说:“好兄弟呀,这多亏了你呀!你是咱西安的功臣!”
西安城里条件好,霍乱造成的灾祸还不算严重,可是仁城所在的陇县和毕郢塬上一样,情况却非常糟糕,尤其是陇县县城里头疫情特别严重。南门外沙岗子村原有700多人,不到两个月就死了350多人。三个多月的霍乱结束时,全县死了两万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