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家去市亭买东西,巷道曲曲弯弯,高高低低,有时还要避开担犁牵牛的人,避开猪、狗。我小时候,甚至要避开哦哦叫的大鹅。过了大风围,顺着一条小水沟走,阿木家就在近中甲爷庙的横排楼屋的最边边这间。
阿木全名叫陈坤木,我们却一直叫他阿木。我与堂兄弟之间尚且叫两个字的名,却对他独叫了单名。
阿木家住在我们家族人的中间,想来应该也是我们家的族人,但大人间的交往却极少。大人间生分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因为阿木的父母做生意,很忙,无暇与族人交往。
现在想来,阿木家的父母是勤劳和有头脑、有勇气的。我记事时起,刚开始是生产队,后来分田到户,但阿木父母一直在做买卖。阿木父亲卖菜,母亲卖一点小零食。卖菜,几乎全部是自己种的,有瓜果叶菜,四季都有,从不断的。限制农家人养鸡养鸭赶海卖鱼时,阿木父也一直在卖菜。那时候,卖糖、煤油、烟、布、热水瓶,甚至墨水、铅笔、作业本的,都是公家合作社。人一旦能在合作社上上班,就会全村知道、羡慕,娶妻育儿一般都无忧了。卖菜买菜不用票,所以公家也不管,加上,全乡里,卖菜的人不多,所以阿木父一年卖菜不停,全天不停。中午,或是星期天,阿木会去替他父亲一下。我有时找阿木玩,见他不在家,就向西走上百余米,与阿木一起站在一个竹架子后面,看着菜摊子。我有时无聊,就呆呆地看架子后面一个公家的小铺子。那铺子靠西一格是卖酒、酱油、腐乳、四川菜的,一个白胖并不高的姐姐总是不紧不慢地用竹筒子打酒、打油。没人来买东西时,她就安静娴淑地低头数着硬币,用纸卷好,包起来,并不时与来来往往的乡亲打个招呼。她的工作,可能是最令全村女子羡慕的。因为,村里的其他女人无一例外,都是田里地里溪里,甚至海里地,出日忙刮风忙下雨更忙,身体没个干的时候,她却时时可以静坐当劳,风雨无关。
阿木母亲,阿木叫姨。我们一个村的孩子大都叫母亲作姨,也有叫姆、婶、妗的,极少叫妈妈。叫妈妈的,要这个妈妈是公家人才行。如若一家人的母亲没有公家工作,吃不流汗的饭,却让孩子叫妈妈的,就会被人取笑,连孩子也抬不起头来。就连父亲是公家人的,也决不可行。
阿木母亲,脸极圆,像用圆规画出来一样。眼睛也圆圆,身体也圆圆。她与其他乡里一样下田下地,去海边的沙埔地种做,完了,就在乡里头的大树脚东摆一个竹担子。竹担子上摆一个竹匾,上面放了些米炮、瓜子、猫鼠屎、风吹饼、咔咔酥、米通,还有油甘、杨桃、橄榄、西瓜、苹果、鸟梨什么的。零食还好,我父母并不要求我们不能买。但油甘、杨桃、橄榄之类,我父母和爷爷奶奶就要反复吩咐,决不可买的。因为,大埕小摊子,卖这些小水果,大都要用甘草和中药来腌制,所用的配料是百年汤一样,还要加些机制糖,况且村头有几个大旱厕,绿头苍蝇是不会少的。
我在阿木家玩,极少见到他哥哥姐姐,因为他哥姐总在外劳碌。阿木家的大人这样劳作、精明,所以在我小的时候就住上两层楼了。二楼还有一个平台,我们叫晒棚头。我登上去的时候,向四周一望,可以看见各家红灰相间的人字形屋顶。一家家,从上面看起来,几乎连在一起,瓦棱间的天窗明白可见。山墙有如锅耳的、三角形的、梯形的,大多用灰雕了浮起的花草、龙凤,颜色清明祥和,混在或平整或有虫书一样屋漏痕的灰墙之上。正面用稻草塞着的猫跳窗,虽小却可见,近在眼前。我首次登上阿木家晒棚头看到的这个景象,听到的犬吠声、收音机里的潮剧声好像离我远很多,村子和村人也好象远很多,还发现几乎每个有晒棚头的人家都种了红花、多尼、葱花、百日红、金不换和一种叶子可以治疗刀伤的草药。
除此以外,阿木家甚至还在后溪边,有一间向南的楼房。这间楼房门前是一条老旧的横街,可能是旧社会的,各家门旁有一个当街的木橱窗,只不过都用一排坚起的老旧木板挡得严严的。楼子后面有一个门,打开了,可见白白的溪水和成群的狗母鱼。溪对面,一条弯弯有村道,行人不息。更奇怪的是,在很多人家里屋子不够住的年月,猪和人时常与人同住一间,阿木家的这楼房居然空着。我们时不时来,是为了开开门,通通风。
阿木比我们大二三岁。长得端正,五官线条很有男子气,眼神却很和气。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阿木可能读到初中就没有继续上学。80年代初,乡村很多孩子,上过初中了就好像完成了学业,因为乡镇里没有高中。高中在县城黄冈。广州、汕头、深圳这些地方的招工广告比县里的高中更有号召力。阿木就出外去见世面了。这里面还有一层,阿木的成绩不好不坏,再读上几年,按那时候的大中专录取比例,他要升学的可能几乎没有,所以,早出社会也是打工,读三年高中后也是打工,倒不如早打工为好。
我初中在外乡读,后来又到广州读书,久久才回家一次。中间有十几年好像与乡里很生分。自然与阿木就生分了。一直到了结婚生子了,带着妻儿去老屋看望祖母,路过大树脚时,见乡里人,才不时过问一下。一次,见到阿木,他在大树脚东的榕树下,建了一间小屋子,开个橱窗卖一些零食、烟、杂物。又自己在门口开了个修理单车、摩托车的摊子。我走过去打招呼,他抬头笑笑:回来了。也不生分,也不亲切。正好。在他一旁帮手的嫂子也一样平和,笑笑,不紧不慢。阿木的孩子在铺子后面写作业。榕树前的电线上搭了几点麻雀,夕阳下,好像整个村庄都是阿木的。我当时是这样的感觉。为什么呢?因为,乡村已经建制为镇,老村庄的人,除了老人,几乎都在新区建了房住了过去,加上出外的出外,只阿木与仁添兄几家人镇守在村头。
据说,阿木嫂子是阿木在外打工时认识的外国人。她当时,连大埕话都会讲。而且,一个村的人都在说阿木的儿子会读书。是县二中的好学生。一个村的人,年头在护法老爷庙里都祭拜,都嚷嚷着要阿木多拜点好物件,好让地头神保佑他儿子考上好大学。谁知,临了高考时,阿木孩子自己从县中学返来,去了海边,失足落水。很难想象,我们这个海边的村庄,新一代的孩子都不会游泳。
阿木小孩走的时候,一个村庄都流泪。阿木母亲圆圆的脸匀地起了褶皱,已经有80岁了。她竟然对正在办后事的人说,家里的苹果再不卖,就会皱了。乡亲们生气地说,去吧去吧。阿木妈于是,用更加矮的圆圆弯弯的身躯挑起了一担小竹担,沿着小溪,向上溯,到了新街市的旁边,卖水果去了。
我爸爸跟我说的时候,对阿木妈的怨气还未消,我也很生气。
但是,今日想来,阿木妈不去摆摊子卖水果,你要她做什么呢?
她再不卖,苹果就要皱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