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都叫他润兄。我的父母辈份比他大,他就回称我父母叔叔、婶婶。他在非正式的场合就直呼我父亲“阿仙”,意思好象是方言中“先生”的快称,但更多的是四十年前乡村人对教师先生“闲过仙”的玩笑式的昵称。叫的时候总是连着开心善意的大笑。我父亲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乡镇中学的领导了,而且在工作上、教学上都比较严厉。但他对润兄和其他人的玩笑式称呼总是报以更加善意的回应。
在那个臭老九不讨好的年代,乡村的人们用嬉笑来化解岁月的沉重,并使之基本不影响我父亲在韩师读书、在家乡教书育人的心境,也使我父亲一天天地成为学习好的学生和顽皮的学生共同的朋友式的名师。这在四十年前是不容易的。
润兄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有没有正名。印象中,村头大榕树下的神庙前墙上年节添灯钱名单中经常就写着阿润。但他的兄弟名字中又有一个恤字,所以他要么就叫恤润,要么就单名润,只是乡村的人不习惯单名,更不习惯连着姓称呼人,所以就叫他阿润或“独眼润”。
他有一只眼没有了,应该是先天的,包着眼皮,眼眶并不怎么塌陷。除此之外,他可以说是相貌堂堂。方阔而大的脸,大眼、大嘴、大鼻,大手、大脚,大高个,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做事落落大方,看不出有一丁点的“不健全人”的气息。田里田外,干活一把好手。他几乎整天都在田里或是去田园的机耕路上,一双大脚踏实而阔步地在早晨或黄昏时分来来回回,让人觉得他就是生长在土地里的人。时事的变迁,他只用两招化之,一是劳作,一是米酒,人们也总是可以在他淡淡的微笑中看到他的力气和自信。好像岁月如水,岁月无痕。
其实,他是有家世的。他的父亲有几兄弟,都从祖上传来一些家业。但他的父亲爱吃爱喝,很快就将家业用光了,这样到评成份的时候,他叔伯家就是孬成份,他家就是好成份,反而因祸得福。
说得福,其实有什么福呢?
他是三十年代出世的人。出生时候赶上伪军南下,逃过难,后来又内战,解放后就是大跃进、公社化、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解放前后一直到文革,真正过不下去的人家就冒着生命危险,担起一家人的前途逃港过番(南洋),大部分后来都致富发家帮补国内的家人。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但他们家没有出外、发家。好在他生来一身的力气,又在近海的乡村,生活总是可以过的。
我爷爷过世后不久,我们就与两位叔叔分家了。小叔叔二十出头,还没有结婚,分家时要得“老婆本”,所以分得一栋两层半高,进深近二十米的半新楼房。二叔叔得一间南向的稍大一点的老屋。我们一家五口则分得一间更老的向西的进深不到五米的屋子。屋子中间一个大柴火灶,里头放两张床都放不下。好在还有一间宅地。后来又买了隔壁的一间宅基地。
说是宅基地,其实是田地,地面离路面足足有一米高。这样,填平宅基地的巨大工程就贯穿在我成长的整个少年阶段。
每个周末,父亲从教书的外乡镇回来,我们一家就到乡村东部的一条叫下塘溪的小河里挖沙子。一连挖了几年,挑了几年,用独轮车运了几年。这几年,父亲是高中毕业班的教师、班主任,又在进修,我们又还小,父母是比较艰苦的,也疼爱我们,经常不让我们多干。我作为长子见证经历了这几年的奋斗,可以说也部分成就了我的性格和奋斗的精神。
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也时常想一些办法,比如,组织一家人到大榕树下的石匠摊拾石子用小铁锤打成碎石准备做水泥预制板,或直接填入到宅基地里。同时,也动员了农余经常喝闲酒的润兄。雇他为我们家挖沙运土。他赚了一丁点酒钱,又帮了我们,解决了我们家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我父母就总是念着他的热心和力气。经常招呼他来家里吃酒,有时晚上来喝茶,我父亲也要为他满上一杯米酒,有菜就菜,没有菜就找点花生、咸萝卜之类。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乡村的中年人,在我们家我父亲用红纸写下的“可以清心也”的横幅下,润兄喝酒,我父亲喝茶,小饮而大声阔谈着,我父亲兴起时偶而会吹起竹笛,为旁人唱起的乡村流俗的歌谣生疏地伴奏,我们则围座地旁边的水泥桌上做功课。艰苦并快乐着。其中况味,就如横幅所书的环文:可以清心也,也可以清心,清心也可以。
有一次,家里因为有好吃的,父亲要我请润兄来喝酒。我就小跑着到了他家。他不在,他爱人又是个哑吧。我一时急,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先用手捂上一只眼,然后再用手弯成一个小杯子的样子,昂起头,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这个哑嫂平时不高兴他丈夫喝酒,但我们家例外,而且,她看懂了,一直笑着、哼哼地应着,不断地点头。
后来,回到家,说给两个弟弟听,他们哈哈笑,都笑话我的哑语。说喝酒的比划比较精彩,但捂上眼来称呼润兄不对,应该打一个大拇指来代表。我这才想起刚才的粗鲁,好在很快润兄就来了,单方面的饮酒已经开始,而且从他夫妇的脸色看,绝没有怪我的意思。
就这样,润兄也念着我们家的好,运沙子的时候就时常多送了一两车,虽然那时候人们不认为沙子值钱,一独轮车沙子五到七挑,也只值几块钱,但在那个就着萝卜干下酒的年代,这样做,也是值得四十年后的今天记起的。
后来,我们到外地读书工作,见面就少了。
一下子几十年了。一下子我的祖母就快九十岁了。奶奶走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已经七十多岁的润兄。父亲尊重他,请他为奶奶放纸。我父亲作为长子,我作为长孙,与两个叔叔和弟弟们护着祖母的灵柩上车到城里去火化。润兄在车头,一路散发着纸钱。父亲一路与奶奶说话,遇有颠簸、拐弯、避车时都会说“阿姨(母亲),不要怕,我们带你去,阿爸等着您。”我每次就紧紧地扑在灵柩上,不让正在施工的公路的颠簸惊动很少坐车的奶奶。在横山岭以及旧昔盗贼比较多,和传说中有地头神的地方,我父亲就关照多放点,润兄就应着办了。
前前后后的几天,他喝一点米酒就大声地讲起在广州打工的生活,讲在中山大学做泥水,如何外出看电影,晚归,工闲时如何四处游览。他对大家说,整个广州都给他走遍啦。那神情自豪极了。谈起他的小孩,他更豪迈,大声地讲大的在汕头,老要我去,我不去。
送奶奶那几天,父亲关照说,这几天就全部买下润兄田里所种的菜。原来,润兄的孩子大了,有的在城里,他不习惯,就索性把老宅卖给他的小弟弟。只是卖的时候才发现,九十年代办产权证的时候后门连着池塘的地少登记了,他始终不觉,所以一直让他弟弟责怪着。
然后,以七十之躯,在田头建起几间平房,一年四季种菜卖菜。酒是少不了的。听说有一次,喝多了,哑嫂很不高兴,生了气,一连好多天不理他,他似乎才收敛了一些。我听了很感动。这一对老夫妻,半殘之身,互相关爱是必要的,也是幸福之所在。
有一次,我要回城里了,见到他骑着自行车,身体挺得高高的,一点也不象七十多岁、喝了一辈子酒的人。我二弟说,关键是劳作、空气好,放得下,心情好。我说,是啊!是从没听过他埋怨过什么,就是在生活最艰苦的时候、喝多酒了都好像不曾听过。这人生来好象无忧无求。
正说着,他一下来到我眼前,一连给了我几大把空心菜,还说“你要回去啦!没什么好给你,这菜正新出。”我连连道谢,父亲说,回头再给他回送些东西。我说好。我知道我不说,我父亲也会这样做。四十年了,他闲时喝茶总说,做人不能瞒掉人家的人情。
目送着润兄向家乡几百年的古榕树的方向远去。我心想:他是故乡的一部分。而我们从这里来,今天要离开故乡了,他却说:你要回去了。
一下子又两三年过去了。今夜,月色如银。如果真如诗人所说,今晚我遇见的月光几十年前就已出发,那我就把这段文字,寄往故乡,寄往过去,也寄往未来的岁月。
莫胡说什么人心不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