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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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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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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五十二章 石壁山记

十三四岁,阿成和同在东界中学上初中的小伙伴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单车,就有了飞翔的心。

最高兴自然是星期六了。80年代的乡村中学每周上五天半的课。美好的星期六加上美好的少年人的心,怎么不令人高兴呢。考试、作业、农活,其实还很年轻的母亲的反复叮嘱,都暂且放在它们该呆的地方。他们要去飞翔了!

阿新家的大人最近好象不大问得紧,什么去哪里啊、跟谁啊、什么时候回啊,问起来居然像试探着,只是有时候问班里可有漂亮的女生,玩笑中倒好象还认真些。

阿华的父母一贯不怎么管他,只要能按时吃饭、下地,在父母新开的一间小店需要帮忙时随时出现,就可以有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十分自由的心。至于偶尔的情况,阿华已经开始有了一套经验,比如对于一些盘问,其实只要回答个大概就可以了。

阿成则不同。他小的时候,50多岁的祖父连他不小心坐在靠背椅上或是学着大人的样子盘起二郎腿,都会像潮剧里公堂上明察秋毫的包公、海瑞一样,一次不落的给予批评。严格的家教让他惯于自律,所以昨晚就与妈妈说了今天放学后的安排。妈妈没有说什么,单说路上要注意避大车,千万别乱吃东西,天黑前一定要回来,当然顺便还问了跟谁去。

阿成、阿新、阿华上午最后一节英语课都听了个囫囵。歪头德府伯的铁杵还没碰着挂在苦楝树上当放学铃用的铁圈,他们就感应似的,先老师一步收拾好了一切课本笔盒。待到老师话声一落,他们就一下出了教室,顺着校园里一级一级的阶梯,飞似地冲到操场西头的食堂门口,与几百名同学挨挨挤挤地围在几个巨无霸蒸屉四周,火急火燎地,象寻找与自己失散的亲人,各自用熟练的方法和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的滚烫的饭盒。

为了不与别的同学的饭盒混了,阿成的饭盒上用红色的铁漆写了个大大的“大”字。阿新写了个自己也不知来历的长长的数码。阿华则带着反复弄丢饭盒的气愤,仿着神仙庙里灵符的画法,在可怜的饭盒上一顿乱刻,几乎象咒语一样。

不一会,风卷残云,三个小伙伴被滚烫的饭菜烫得直冒汗水和泪花,一下就出现在学校门口长长的斜坡上。当最后的阿新刚一跟上,阿成和阿华就一下放开紧紧刹住的刹车,顺坡而下,又顺势向西边县城的方向拐去。

秋天里的风夹着校园外田园里正在成熟的稻谷甜甜的香气,打在他们的微笑着的脸上。他们顺着随风起伏的黄一片、绿一片的稻田、菜地追去。阳光照得一路的男孩女孩都象镶上了金边,路边走路与路中央骑车的同学们各自流动着,偶尔有几只黄牛背后跟着一两个孩童和老人慢慢地横过公路到田野到村庄。公路两边的电线杆明显地多了起来,一路起伏的电线和电线上忽起忽落的小鸟却又把这一切连起来了。

田野如歌,少年心事如歌。

三部单车,一下就过了大港、北山,来到仙春路口。汕樟公路作为国道,刚刚铺上了新式的沥青,一种象煮不熟的番薯的陌生味道让三个小伙伴一下兴奋起来。

大型的货车从对面或身后呼啸着往来,重辇之下的柏油路起了与乡镇公路不同的滚滚风尘,横扫在三个少年的脸上。他们警惕地改变了并排行进的骑法,刚刚热议的三两个新插班的长发女生的话题暂且不说了。他们的心,通过滚滚向前的车胎静静地感受着已经属于城里的土地的气息。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刚刚的话题一样美好、曼妙、喜悦而莫名。

两旁也有田野,只是变成成片的荔枝林。一棵棵荔枝树,盘根曲节,老成地在地上盘踞成一个个巨大的菇形。间隔很长的地方有一两间用木条、杉树皮夹着沥青建成的小屋。村庄则更远些。池塘和沟壑少而大,没有大埕乡村的人气。间或有一两家工厂,深而长的厂道有点象学校和乡村间不多的机关单位,但显然要开阔大气一些。

作为国道的柏油路愈加靠近县城,雄伟就愈加消融。随着房屋、单位、学校、庙宇、店铺和行人的增加,柏油路的味道渐次地淡。一到了黄岗镇的北门,就连同样子和味道都与县城街道合二为一了,分都分不清哪里是国道、哪里是街道。

路中间设有一个红色的交通安全岛,岛上穿着制服的交警不断地比着手势,急切地吹着哨子,还不时地下来直接站在混杂在一起的大货车、客车、单车、行人和为数不多的摩托车中,手脚并用,连吆喝带劝解地调度着。刚好一阵,又再来一次更加杂乱如麻的,理都理不清了……

刚刚还在呼啸着的大货车一下没了脾气,正突突地冒着白烟,象一个大而无用的巨人,无奈地杂混在一大堆行人、单车和挑着杂货的小贩中间进退不得。这般情景,还是让这三名乡村半大的小男孩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再往前,过了县车站,一望便是黄岗河。黄岗河上有一桥接着钱东镇,是往广州的方向;有一桥接着红墙绿瓦的机关大院。黄岗河下溯经过一个半岛就注入南海;上溯靠山,山畔上有著名的华侨中学;再上溯,有本地著名的水库、茶山和老苏区。三个少年人不甚了了了。

他们顺着河畔的林荫向西再向南,在姑嫂桥头稍稍停下望一望开阔的河岸、连接大河的河涌大闸,还有檐角飞起的六角亭。

桥头斜坡往回一泻,过一条由比大埕乡村小屋更加矮小紧逼的房屋组成的古街,有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是丁未革命纪念碑。

这个在中国版图中并不边远的饶平县,不知何故,光荣的历史总是与革命、悲情和灾难有关。东南角柘林镇金狮湾的忠臣石是抗元英雄誓死捍卫南宋最后一位皇帝的就义之地。北头近江西处,是井岗山时期之后中央根据地外拓时初创的第一批苏维埃政权。此处,则是丁未年,中山先生早于广州黄花岗起义在闽粤之交的首义之地。

没有相机,一切只有记在眼里心里。几个小伙仔前前后后地端祥着,用手触摸着,石雕座的文字他们一个也没有放过,同时他们发自内心地迅速地将这一小段少得可怜的文字与一切教科书与之有关的内容进行联想、升华。虽然眼前这光景与他们几乎近一个学期的牵挂有些距离,甚至失望。但来自他们朴素的心的补充还是及时而丰满的。他们象对母亲的热爱一样热爱自己的家乡,模糊而执着。对革命的崇拜则更多来于乡村老人的讲述和教科书、老师。他们认为,一切事情一经文字记录,就确切可信了。所以,他们无条件地从内心膜拜,并生出一股力量来。

他们出生在一个神秘的年代,但他们并没有真正属于那个年代。刚刚开始的人生,让他们认为每天每时每刻,或是在不远的将来,令人高兴的事情就要发生。人生和世界,都是美好的。虽然田园里有一些挑战少年人极限的劳作,以及有时候从大人那里传递过来的对于钱、粮食和恶俗的窘迫。但一切都不要紧。

他们正走出自己的乡镇,行走在自己所能及的时间和空间,父母的开明和支持是多么的难得和可贵啊!

因为他们,其实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建筑着自己的人格和心灵。就象一张著名的漫画:一尊思考者的石雕,正用自己粗壮的双手和手里的铁锤,一点点地雕琢着自己。

一如眼前,这尊水泥雕像。全县近百万人都叫他们石人。在人们心里,人格化了的石人才是真正的雕塑,真正的人。

他们也要做真正的人。

夹道而来的是,街道两旁密密匝匝的店铺里调到最大音量的卡式录音机放出的声音,有喜庆的潮剧,有“阿哥阿妹情意长”一类的刚刚流行起来的洋气音乐。各家店铺尽一切可能用铁架木架向外拓展,并架挂上一切商品和招牌。店铺前几步,就是一早占据了地盘的各式杂货担子。卖货的人就半坐在一直穿在担子两头竹筐绳子的扁担上,以便工商管理的同志来了随时挑起走开,所以他们的神情比店铺里的人警惕,当然,他们还得时常用他们现卖的货杂讨好身后固定的店铺主。但他们偶而发出的吆喝绝不比卡式录音机逊色。用甘草腌制得腊黄的橄榄、油甘、酸杨桃,还有刚出炉的黄岗宝岛饼、潮式捞饼、油葱薄饼,担子上摆好酸菜、萝卜干、榄角、腐乳、小鱼仔等等杂酸咸菜的粥挑子,以及颜色鲜艳的各式从北部山区运来的水果菜蔬,让三个小伙伴心里象过节一样地惬意。

他们围在一个不大的摆在单车上的食杂摊面前,买了一毛钱的馒头,一毛钱的豆浆和酸梅水,刚好三份分着吃了。这是在县华侨中学读书的阿华哥哥讲的办法,阿华讲,这样就又饱肚子又便宜又解渴降暑,万一大人问起,照实说也不会被大人讲糟蹋钱。其实,他们并不饿,他们只是好奇这县城里讲得一口温顺城里话的城里人卖的东西到底与大埕田头叫卖的有什么不同,同时以便下次在同学和弟妹们面前说话多一点有了见识的骄傲和底气。

他们更惦记的是大埕镇里没有的新华书店。书店里有街上没有的清凉静气,有淡淡的油墨香和细声细气的对话,更不用讨还价钱,也没有多少防着城里人的担心。

阿成一进书店,一眼就看到蓝色封面的《塑造美的心灵》,一看才二毛五。太好了。

初二,还没有到十四岁的他就入了团,新来的刚从汕头教育学院毕业的物理老师兼学校团总支部书记的李老师要他当团支部书记。他怯生生地在别班的教室里参加了李老师召开的一次团总支会议,就被用普通话开会的李老师感动了。这个柘林镇的年轻老师不用日常跟他们讲的潮州话,而是用普通话宣讲了李燕杰教授《塑造美的心灵》里的报告。讲肖邦对于自己祖国波兰的热爱,讲“不畏浮云遮雾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听得他一个晚上写作业时老想着,并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老师的演讲。

他买好李燕杰教授的书,就没怎么再看别的书。后来,阿新买了本《辽宁青年》,他就跟着买了本《随笔》,并在阿华买了本《作品》后,就一齐来到刚刚看到的书店门口的旧书摊,买了一些封面好看的《大众电影》,一毛钱一本,好回去换着看。

黄岗的午后毕竟与大埕不同,回去还早,他们也不想匆匆结束一个美好的行程。只是买完书一时不知还要干些什么。

阿新说到城郊他二姐家,他姐夫还在上班,他们可以玩他二姐家新买的录音机,可以自己做饭吃。

阿新的二姐,阿成见过,很和善,有中年女人的圆熟漂亮,住在城郊与大埕人一样的楼房里,也和大埕人一样养着猪,连墙壁上灰白与黑色相间的墙斑也与大埕的老屋并无二致,这让阿成感到亲切。阿新的二姐夫,阿成倒没有见过,听说在公安局工作,也是乡里人。阿成在心里约摸地想着阿新二姐夫的模样,大概象个当兵的人,既不象城里人也不象乡里人,但又有一定的模样和威风。

去与不去,两可之间。阿成一时犹豫着,阿华却飞快地在身边一个用单车载着两大竹筐的摊子上花一毛钱买来好几斤的黑皮桔子。三个人一下吃开了,却好象忘记了刚刚的动议。阿华说,吃完骑快点,可以去石壁庵和漱玉泉。阿成说,怕时间来不及,晚回了大人担心。阿华说,那就到山脚下的县二中看一下,有时间再上石壁山。

对,二中,好!

二中是全县每一个初中生的向往,毕竟汕头的金山中学离他们太远,东中一年都考不到一个。阿华的建议得到了一致的赞成。

于是,三部单车一前一后,不时改变着排列,一路向县北的石壁山骑去。他们一边走一边想,每一次来县城都很兴奋,又好象没有一定的目的。但一到他们偶然间想起二中,才知道,心里一直是想到二中看看的。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想着的念头总象想不起,该来时它就来了,来得正好。

校门前的空地很开阔。校门还是很朴素的,没有什么特别。与东界中学一样,也是依山拾级而建。不过,这山是县里名山,叫石壁山,山上有名寺,名泉。一本饶平民间故事有一半讲着这里的事。

校门口好象有门卫。但阿华讲,只要大胆地一直往里走,装作二中生的样子就没有什么怕的。阿新说,又不是做什么,有门卫问就照实说,给了最好,不给就在近处望望,也不至于不给。阿成却一下子没有说话,只停在原处,也不下车,已经有一米七的个头了,他可以一脚撑着地轻松地坐在单车上。阿新和阿华以为阿成胆子小,正想笑话他、激他,拉他一齐去冒一个小小的险。阿成却说了,你们进去,我跟你们看车。阿新阿华于是就赶忙把车停在阿成的身边,飞一样地向校门走去。待到靠近校门时又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裤,一前一后一溜就进去了。一点也没有惊险!

半晌,两个半大小伙从校园里跑出来,样子已经没有侥幸得意的感觉,却好象有些激动,又好象变成哲学家要做深沉的思考。

“我看到油印机了,一卷出来一张,一卷出来一张,还是印字粒的,不象东界中学,用手刻腊版,还用刷子一下一下地刷。”阿新一口气说完这件事,好象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那有什么呢。我哥他们学校也有。”阿华一边说一边笑。他说什么都好象很好笑的样子,让人看着开心。

“你也去看看。”阿华和阿新几乎一齐说。

“不去了。我们上山吧。”阿华和阿新也不见怪就说好。

“等考上了再进去!”阿成在心里暗暗地用力地想!

未到山门,半途有一块大石,石的正面,满满地刻了一个“佛”字。循着麻石砌成的小道,不几道弯,就入了山门。山门之后,来来回回的山道也不曲折也不陡峭,在山的东南面,有一片开阔处,开阔处有一泓静静的清水。循着这泓清水而上,可见一大一小的岩石,大的石头好似问天,石身又与小的合在一起,象母亲呵护自己的婴孩,大石与地面夹成一个小小的夹角,夹角深处,供着一身观音,一身毛主席像,再深一点,有一张两三巴掌大的红布,红布之后,潺潺清泉淅淅流出。这就是漱玉泉。

阿成与其他两个小伙伴好不容易调整好位置,夹杂在其他的游人中间,蹲下,双手合拾,往里拜了拜,顺势掬起一捧清泉,一下含在嘴里,来回漱着,细细品味着泉的甘甜与清凉,好一会才象吃什么好东西一样咽了下去。意犹未尽,就重又蹲下,捧起清泉,站起来一转身往自己的脸上扑去,直沁着透身地清凉和舒服。

松涛阵阵。林荫下,几步就间着三两个正在用高高的木炭炉子烧水冲工夫茶的人们。泉往上而西,是雷音古寺。梵音和香火的香气弥漫了整座石壁山。他们从一个圆门进入到院落,大殿里“吽吽”的唱经声和专注的拜佛的和尚、老人吸引了他们。他们进入了大殿,跟着人群一下就跪下了。“吽吽”的唱经声如雷如潮,一时又呢喃细念,一时又和着钟鼓朗声高唱。好听是好听,不一阵,小伙伴们的心却离开了刚刚进来时所受的浓浓的仪式感的约束,膝盖也生痛了。好在这时,僧人和人群开始站起来,围着佛前的蒲座转圈,自然也要念上好一阵的。三个少年夹在人群中,一时不敢造次,一见有个别善男信女顺势走了出来,就不约而同地跟了出来。但心里也奇怪,好象轻松很多,庄严的感觉反而因出来远观着已经上了油灯的大殿而加强了。从圆门倒出,站在寺外,松涛和泉水的声音因为行人的减少反而清清沥沥的,与寺里低回的唱经声合在一起,金黄的殿院顶上的圆圆的球冠四射着光芒。少年的心,好象一下停留在远古、远方。

他们静静地往前走,没了一天的急躁。三张长个半开的小伙仔的脸略略仰着,一起走向前方的东南角,远望刚刚走过的路、城、街道和天边的海。

雷音古寺刚一做完晚课,阿成和其他两个小伙伴就回到回家的路上。

夕阳为回家方向的树木、村庄、行人、车辆、工厂和黄牛,都镀上了金边。从二中里走出了几个女生,骑在车上,晚风吹拂着女孩的裙子和长长的飘起的头发。

一下又来到石壁山与城区之间的田野地里,稻花香,新割的青草的清气,各式的野花,粉蝶,炊烟,村屋,还有好象从师范学校里传来的风琴声音,和着秋阳,合在一起,混成深深的黄色。

少年的心醉了。

一定要到城里来读书。最好还能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好好地对她好,并告诉女孩也要对自己好,一生一世。

从此,再不孤独,再无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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