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清明没有回去了。我的先祖都在大埕。父母健在,先祖那里感觉就更像先祖。
今天,已经过了清明有半个月了。清明那天,妈妈在晚上打来电话,问我要不吃清明粿。我说,家里单我一个人吃,上次寄来的红壳桃还有呢!母亲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上次的就不要了,也不是什么好物件,要吃鲜的。我知道,她这样讲后,就要自己花很长日子去吃祭祀了祖宗的清明粿。
我的母亲近七十,我的父亲七十多一点,似乎正处在老人阶段的好时光。而且,我父母之间的感情非常好,又互相照顾、体贴。我外祖母在的时候总是到处大声地说:你们看看大埕这一对,一个疼妻疼子,一个疼夫疼子,么正好!
我现在想起这一段,走在路上,远望江景,看清清明明的广州塔,以及雨后满满的江水、船、桥、楼、云、天,心里想到了一段词句: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青螺髻,北望白云山,就是。
青螺髻,用潮州话来讲,就是大乌鬃。
大乌鬃,是我的天祖母,就是我的曾祖母的祖母。
我是在广州读书的时候,春节回家,自己偷偷(因为大埕人,春节是决不上山扫墓的)上红山仔去拜祭我祖父,回来,与开有叔公闲谈。他说,听人讲,你曾祖父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过新(去世)了,是由他的祖母养育的。这位老祖母,时常在起风的时候,到沟墘村东大树脚下去拾柴草、劳作。那时,可能还不算太老,不高,打了一个大乌髻,所以,乡里人叫她:大乌鬃。
在我的天祖母的教养之下,我曾祖父后来到过新加坡,做了财会师,为人打理生意,后又回到家乡,以做豆腐、做饼为业,创铺号“合兴”,又因为人仗义,常自己出资为人调解纠纷。乡里人有什么事解不开结,就说,去找某某叔公。我曾祖父治家宽严有度,他一见子孙随将在口里的肉食喂养自己的孙子,时时为我二叔叔称道。我爸爸还说,我二伯公去泰国前,一次赌钱用赢了的钱买来一大串虾袋,我曾祖父得知,一把将那时人人以为绝好的美食 抛进水沟里。我二伯公自此不敢再赌,并在泰国创业之初,在建设水库工程中不以水灾为由自己出资赔建,从此在业内传为诚信之人,又以日本商人上门合作也不与之相见,时时为我二伯婆见笑。曾祖父和我的父祖,又以坚韧家风,抵得文革等等时期的困苦和委屈,日后子孙耕读为农经商,大多勤勉踏实,屡有成者。
我的天祖母,在那个兵马横行、不可能人人耕有其地的年代,在她的能力之内,养育了她的独孙,才成就我们现在陈家一脉和清正家风。她的成就,显然要比今天考个博士、当个处长、赚得钱财千万,要宏伟得多,她因而称得上是个伟大的祖母。我现在来估算,她可能是1860年左右出生的人。历史书会迅速给我们界定: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一类的事件。而我们家族史,如果有的话,就要写上天祖母的名字,然后写:诞生。
但是,有谁知道她的名字呢?哪怕有个姓,写陈某氏,也好。而且,我每年清明随我父亲堂伯去扫墓。最老的先祖,是从我起第九代祖,只留一个扁平的大土堆,一块福神石,福神石破了半边,但有字,年年描了红。再下来,就是我曾祖父、曾祖母、祖父母。其他先祖,包括我这位伟大的天祖母,不知道身处何地。爸爸说:有可能在海边的沙埔里。
那沙埔的哪里呢?不知道。小时候,我与镇伟、任兴天未亮就去海边沙埔的防风林里去耙草。早起,月光照见沿路的沙地里有一根根发着白光的骨。我们自走我们的,并不十分怕,只是心里想:谁也不要说才安心。
但是,那应该没有我天祖母的。因为,从前,明代,入现在的海滩三四里的红山仔边还是海。现在的海滩,可能并未抱拥我的天祖母。而再以内,是外沙埔、内沙埔田,早年甚至围海造田,我的天祖母可能化身在万亩良田之中,或是,真的成为在天上的天祖母了。
我这样想的时候,身体朝向东北方,大埕的方向,拜了又拜!
我这样想的时候,感觉曾祖父母在大埕、广州、佛山、汕头、泰国的一众子孙几百口人,都在一起。我们耕读中正的家风,清明如这珠江的水,满满地、静静地、深深地流。白云山如髻,有尼山之风,宽厚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