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题外
拍铁是地方方言,拍铁就是打铁。
我十五岁离开家乡,从此很少见到人打铁,因此一想起打铁,就天生地从头脑里冒出一个词:拍铁。
有些人觉得方言很土,我也一度以为,以至于一度为适应自家的湖南媳妇,与父母、兄弟讲普通话,又以至于我上高中的儿子听都听不懂哺育了他父亲几十年的家乡话。
我的家乡,祖先是从中原地带沿着海边南迁,从姓氏上则可直溯舜帝,渊源久远。家乡话中保留有很多古字,以及古文常用的倒装句。
这种说法中,关于古字,应该是可能的。语言和文字各自代代相传,互不相合,有时文字落后于语言,有时语言落后于文字。
关于倒装句,我初时相信,而今存疑。
小时候,在乡村,有一天在家门口忽然听到父亲在我们家不大的、跟我小叔叔借住的楼房里大声地朗诵《岳阳楼记》,后来又听初中时的敬然老师用家乡话句逗分明地朗读、讲解一篇篇的古文,及至在没有电视机、手机、微信的年代里,在长长的暑假里,在一个个酷热难眠的夜晚,百无聊赖地翻读《古文观止》、《幼学琼林》,以及“天地元黄,宇宙洪荒”这样的句子,都确切无疑地、一次次地加深了我对于方言的信心和恭敬。并且日益书生意气起来。
但今日写本文时则有些怀疑,因为乡间毕竟文人很少,乡人之间,千百年种田下海,说话自然要图个方便快捷,万无自找复杂、装作斯文的必要。
所以,对于方言,与其说是出于它自身的文化价值而有深厚感情,不如说是对我自已成长过程的久久依恋。
岁月是把杀猪刀。其实,岁月也是艺术家手里的雕刻之刀。因为,任何人,那怕是最苦的日子,一经时间浸淫,再苦累不堪,也会娓娓道出当时些许美好的记忆。
因此,今日想起拍铁,一则是对于家乡和我自己已入中年岁月的追忆,一则是确有一个拍铁的镜像,久久在我脑海,在我跟前,不说不快,不写不快。就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二、题内
我的家乡在大埕湾,地处粤东之东,与福建相邻,东南望海,北面是数百米高的大幕山脉,层层向北向东绵延深入,一直到福建的南部,其间生出两条小溪。五六十年前,高峡出平湖,分别在两条溪的源头处建了两座小型的水库。东边的小溪南北走向,充充盈盈流过整个村镇就完成了使命入海而去,并在入海处与一个小小的港口外切相连。这个港口平时就是各式小机船的停泊之地。港口而北与溪流汇合处,每年到合适的季节就会有数以百万计的鳗鱼之类的鱼虾倒溯溪流产卵繁殖。
西边的小溪自东北而西南,将一个小小平原又分成两块。小镇沿着两条小溪,自然分布,踞高俯视,如一飞凤,所以故乡旧称鸿程。镇上的大庙、学校、旧书院都以“鸿程”起名。如供奉三山国王的大庙就叫鸿程大庙,庙前有明朝官居尚书、翰林的乡人黄锦所书的“东方保障”石匾。
我小时候居住的自然村正好在西边这条小溪的中段,沿溪布局,溪的南北分别连着四口大小池塘,形成村镇里最大的水面。村东是五棵大古榕,五木成林,村西一直到村镇的集市。集市不大,但四五十年前却时常有福建人来这里买卖东西。
阿脾叔公就住在近老市亭的一条横街上,单独成户,南北向,南面里屋住家,西头耳屋拍铁,院子开个东门近路边,孩子们来来往往都可以看到里面热火朝天拍铁的样子。我小时候喜欢在他们家门口的电线杆边盘旋片刻,左左右右地无由头地拉着电线杆上斜拉的铁绞线,然后不经意地走过去,顺便往里看。当时,感觉他们家里很大,比村里一般的人家好,但于拍铁却看不清楚。脾叔公大辈份,我们在家里私下讲到他,当着大人的脸都要称他叔公,如果不然,就会引来大人即时的批评。(不象现在的孩子,经常背后直呼老师的名字。)脾叔公瘦弱样子,脾婶婆却高挑大方的样子。我们那里喜欢讲白泡白泡的,就是讲人营养好、体格好,长得开、挺拔明朗的样子。他们家好象没有男孩,只有三个女孩,又好象三人三个样,三个性格。我印象中好象从来没跟她们交往和说过话,但她们在70年代的乡村里是出落得比较出众、自信的。这是很平和的一家,村里人大部分都叫他们叔公、婶婆,村里农用家用一切铁具好象规定好了一样,都在他们家打,当然一年里真正要打的东西是不多的。外自然村的情况不太清楚,可能有就近就亲的,也有请他打的。他好象也不必特别去招揽生意。但就是这样,他们家也明显地过得比别家好。印象中他们家的人下田很少。一家人穿戴也比别人好。而且,即使在最敏感的岁月,他们家也很平静,不曾被当作什么尾巴。可见,即使在特殊的年代,人只要有一些特长,是可以过得比别人好的。现在想来,就算现在家里出了个在外当官的、读大书的,那种幸福感、自在感、甚至高贵感也不可与他们当时比。
后来,春天来了,时代前进了。农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市场上新批发来的工厂做的铁件越来越多。脾叔公年龄也大了。他开始将拍铁铺改在村子东头的大榕树林的东边。那里出入的人多一点。而且与打石头的、修单车的、卖杂货的几家店子在一起,人气旺一点。这样,我在少年的尾巴才得以更加真切地见到拍铁。
这时候,脾叔公五十多岁了,还是一贯的精瘦,一贯的由于过少日照的白,一双手青筋绽出。不同的是,他新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徒弟。新徒弟身体壮实,人显得憨厚。开工的时候,脾叔公一手果断地飞快地用粗短的大号铁钳从红呼呼的火膛里取出铁胚,另一手挥着中号的铁锤用力地找着着力点来锤打,徒弟则挥动着稍大的铁锤一刻不敢松懈地照着师傅敲打的位置和力度,有节奏地用力锤打,心里还要估计着师傅什么时候要翻动铁胚要进退抽动,以便防止在翻面和进退抽动的时候敲打错了地方。打铁与做木工、石匠不一样,是真的没有图样,真的是就着自己心中的样子,边打边像。这就很考师徒两人的默契和配合。做徒弟的除了打水、起火、煮茶、做饭、收拾物件,适时给师傅点烟、敬茶,还要自己有眼识看活、学活。因为旧昔很多行当还沿习古风,师傅断没有讲解的义务和必要,徒弟徒孙,一代代都是这样传下来的。所以,学艺近乎参禅。难得有默契和缘分的师徒真的感情比父子还亲。当然,也有左右不合,见面就骂,教了很多年,学了很多年也不上路、不对脾气的。我不知道脾叔公与徒弟合作成怎么样,只看他们很少说话,而且每当脾叔公干活时,眼看嘴里的烟灰长得就快要飞到眼里,烟头就要烧着嘴巴的时候,壮实的徒弟就会十分灵巧地在节奏很快的敲打中恰到好处地腾出时间和手脚上前处理,心里就明白脾叔公挑徒弟也是不马虎的。就这徒弟的身段与心里的窍头,日后也是个有力的竞争对手。当然,手艺人都要面临这个问题,但在生计的关键时刻多个帮手、且乡里人多半七拐八拐大多就能找出点亲戚、故人、世交的名份来,就没有什么好计较了。而且,铁匠师傅着实又与别的师傅不同,得处处带着领着徒弟干活。比如,师傅得负责从火膛里取出铁胚,得抓着小锤找锤打的力点,连力度也要用得正好以便徒弟跟着打,不然就不成型,就要翻工,同时连铁胚的翻面、进退、淬水,都一并理所当然是师傅的活。所以,一切师傅中最辛苦、出力最多的,当然是打铁师傅了,就算五六十岁也一样。
但是,即便脾叔公做出老黄忠式的努力,时代的车轮还是自顾自地滚滚向前。老市亭的五金店被私人承包了,店里的农具样式多、便宜,又是工厂用机器做的质量更好。更没有办法的是,镇里在东头的田地里规划出一块地新建了商品房和新市场,新发展起来的年青人都基本不到老市亭买卖东西,除非他们哪一天嘴馋想吃老市亭大店铺里的手工猪肉丸。
我后来出外读书,也记不清什么时候,脾叔公的打铁铺就不打铁了。他的几个女儿自然也不可能女继父业去打铁,就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最近一次听熟人讲到他们家的事。是讲他三个女儿中最骄傲最漂亮的小女儿,几次回家,开着小汽车,还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小伙子。看来,老天是公平的,天道酬勤,脾叔公的新一代还是起来了,传承了这个家族几十年前的骄傲和铁骨。
三、又题外
多年以后,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出差到广东最北头与湖南交界的坪石镇,坐在被岁月磨得光洁的木条凳上呼呼地吃着手擀面,看着对面街头上的打铁铺。与大埕镇脾叔公旧式的打铁铺不同的是,多了一些机械化的东西,只是,打铁师傅还是一样要亲自抓钳,领头锤打。
不知是粤北风大,还是面里的辣椒油,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有些湿润了。
我突然想起,拍铁的拍字,不单单是打的意思。从方言而言,它传承着闽南话的含义,有着拍拼(打拼)的意思。一个人一辈子所从事的手艺初时可能觉得有很多选择,但稍入门道就几乎无可选择。对于一个老一辈的人,他们又要传承行业的规矩和美德,又有顺应时势和世故,并必将在与时间的抗争中老去,后代传承也无定数。这有多么地不易!
人们之于地理,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家乡,是多么地向往能给出一点风水的灵气。实则,山水也时常受之于人们的灵气。即使平凡如一个在世事更替中紧紧握着一柄老锤的老铁匠。这风水人文,才成就真正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