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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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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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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四章 红鼻

下唐溪一隔两岸,架了一条宽石板桥。中间又加田园、沙地,以东是上东村、下唐村。这两个村又与福建诏安的乡里山海、田地相连,说话的口音向上扬,又独有一些其他村不用的字。比如,上山,大埕其他自然村都平着说,上东、下唐两村却要飞快地加入一个尾音,说:上山啊。其他村说一件事、一个人很好,会说:过好。这两村的人,任是小孩子,来大埕市亭买物件,吃一个烫嘴的油馃,一张口就说:青好!两个村的小孩子与其他村的孩子大体无间,相安无事。待到在路上为一件不要紧的事争吵,上东、下唐村的孩子性急,音高,一下会占个上风。西头各村的小孩一急,无词,就回一句:红鼻是哪里人?上东村、下唐村的小孩子激动起来,就会抓起地上的小瓦片,向对方掷去,口中骂骂、似有理亏地向家方向走了。

那时候,一个大埕,可能有三万人。村里各式人都有,当兵的、做官的、做生意的、做木的、做戏的、打铁的,一样不缺,也说不出谁是代表人物。但独独红鼻是独一份。

红鼻早上不出来。半晌时候,近午了,就从大树脚向各村走去。背影很有些高大,略略弯个边角分明的肩膀。一条半细竹子斜斜挑了两个竹篮子。一双大脚起来一高一低,他索性就将长长而粗大的手臂半按在篮子上,防止向乡亲要来的粥饭、馃、番薯之类倒洒。

一般情况,天不黑、不冷,后面还总会跟几个半小不大的小孩子。男孩子有的还手里抓根小竹,学红鼻一瘸一瘸地走,往往会引来旁人的笑。已经四五十岁的红鼻也跟着笑,一只黑红的大手一扬:开去,开去,回家,回家。小孩子就又来了花样,跟着说:开去,开去,回家,回家。并一齐群声呼起:红鼻、红鼻、红鼻。路过的大人,也对孩子无加指责。好像本该如此,取笑红鼻是天经地义。

我小时未有参加这种特别的娱乐。但我对红鼻并不像对外地来的流丐一样产生害怕的心理。我从前住在高墘村闸门外转角处的楼屋里。门口有一块麻石,我有时会坐在上面。红鼻有傍晚,从各家处要了些食物,回去,总要经过这个转弯的巷子。他路过时,虽然担子不可能很重,却因为高大,身板硬而弯,又加腿脚不便,斜过巷子拐弯处,就总要小心地转个身才行。竹篮子里,虽不曾细看,想来也是陶罐、高边莲碗陈列,一家五六口,饱暖所系,腿脚齐全的人尚且要小心,何况他多有不便。但他还是可以一边小心地转弯、换肩、扶按,一边对我笑笑。

村头,那时的屋子不高,他的头顶,我仰视起来,与老叔公厝青瓦上的瓦松一般高。他的嘴有些大,面膛红黑,大眼鼻,大胡子,笑起来,褶皱深厚。我小时候算是个老实孩子,但对他的过度热情也不怎么领会,不致可否。好在他也不计较,早在我的一瞥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向旱厕间的夹道走去。他为什么叫红鼻呢?我心里想。但我还是不屑于就此向人问一问。

那时,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电。冬天,夕阳尚有余晖,大院子各家,烧了些热水,轻便地洗漱一番,就将余下的热水倒木脚桶里,一家大人小孩都来泡。大人们坐在各家的门槛石上,小狗静坐,猪鸡入栏,就扯开喉咙闲谈着。一时无词,也会拿个红鼻说话,取笑。大家说,他无论对谁,任一个半熟的男子、姑娘媳妇,也一下站在人家门口,口称:叔公婶婆,叔公婶婆。也不向人求什么,只半佝偻个近了身来更加高大而弯的棱角分明的身板,口里眼里四方的脸上,以及布满胡茬的褶皱里,都满是笑意、讨好。就他这样的独特,不看竹篮里不堪的陶罐青碗,竹篮子和竹竿的胡加凑合,一双过大的、泥土吃入皮肉的并不健全的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来了穷亲威。这架式,小青年男子就还好。年轻的漂亮女子给她这一招呼,面色菲红,转身一掩脸,都不好再出来施给她些剩饭、番薯。末了,还要与一群闺密,在钩花围坐时说说笑笑上好一阵子。

红鼻平素所能化到的,是真正的百家饭。一个旧锅子里,各家施他的粥稠稀不同、颜色不同,甚至还有些是馊了再加热的。馊了不是对他特别的不好,因为那时候,饭菜变了味,用柴火滚上三滚,一家大小也没事一样地吃。也不见得谁因此而坏了肚子,只听说饿得腿脚肿大的倒还常见。

红鼻有一个好,就是不计较乡亲们给他什么。有时,时间上搭不上吃饭时间半晌时分,大人又正忙,就吩咐小孩:“去床下拿个番薯给红鼻。”小孩有无意的、有舍不得的、有手小拿不得的,一时给了个极小的番薯,红鼻也笑笑:“好好,平安,大赚,大赚!”不像外省来的要饭的,给少了就不走,甚至緾着半老的好看女人不停地拉弦唱曲。

刚改革开放时,乡里几乎隔很短时间,就会有一家的番客回乡。从南洋隔几十年回到大埕,一个村的乡亲都高兴、热闹。这时,讨巧的要饭的就会围上前,几乎纠緾着要红包利是,要肉菜好吃的。红鼻说起来,真是程南村各自然村的族亲,但从没听说过谁家华侨归来,红鼻上门讨要、令人难堪的。

我不知道有生产队时,他到底要不要出工。到后来分田到户了他家的田地分了没有,种了没有。如若有,怎么种做;如若无,这在那时,一人不到一亩地,任一家都巴不得在塘边沟里屋后多开垦出一畦地来,有田地不种做,那是万不可的,引人啐骂。

“他老婆是个女泥。”我一次在风围内,为度夏与我爷爷蹲在贝灰地面上,赤脚踩着新鲜的稻草,正抓住草茬翻飞,编搭草棚的毡子。不意听来这么一句。女泥是土话。我闲时背过药性歌诀,知道什么“人参味甘,调营养卫”,什么“闻之菊花明目而清头风”,翻过扉页上印了毛主席语录的《赤脚医生手册》,偷看过里面的简笔人体图,但我还是不知道女泥是一种什么病。这病从未见男子得过,是从母胎子里带来。得了这种病的女人,面目还好,腿脚也全,往往因法种做田园而肥肥白白,坐着给人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富贵人。有这病的人平素不出门,或者说不敢出门还合理些。为什么呢,因为她们走不得路,在家里帮忙做个缝缝补补,要拿物件时,来回都要用脚和手一齐着地上爬。红鼻想来穷又无兄弟叔孙,只好娶这样子的老婆。好在娶这样子的女人,生孩子倒还可以生的。不仅可以生,因为别的事做不了,又没有计划生育,他是有了好几个孩子的。到底几个,没听一个人讲过,但知道有男有女。因为与上东村隔了条溪,中间又有稻田、番薯园、甘蔗园,我又从来只与亲切的人说话,不打听不多话,就愈加不知道。也许,人们觉得,像红鼻这个人,有几个孩子全与人无相间。

我后来上初中了。要骑车到公社所在的所城乡去。来回要经过八九里的荷田。那水坡里的荷莲,开有开的好,不开有不开的好。一时,荷红叶碧,风吹过,夹着水汽有涩涩清香入我心里眼里。我时时会因为周末了、考试考好了、学会一首像“太阳刚刚爬上山岗,尼罗河水闪金光,家乡美丽的土地上啊”这样的好歌,或者遇到一个自己在意的小巧女生,心生欢喜。不想好几次,也遇见过同样欢喜的红鼻。

他依旧斜挑个担子,赤脚走在田间的泥路上,远远地,看起来腰身直一些,走路的样子也板正有力些些。从背影看,甚至可以看出笑意。因为他赶起这路来,确实有几分轻快。

“是红鼻!红鼻去公社领工资了。”我形影不离的竖福对我说过。这个情形,就是红鼻去政府领钱了。

哦,那说起来,他算是个公家人。这怎么可能呢?工作人、公家人最少要像派仪他爷爷那样的。派仪他爷爷在市亭东一间黑黑的矮屋子里,与一个不高的胖姑娘一起,买些灯烛、灯芯、腐乳、米酒。因为不用吹风曝日,派仪他爷爷虽然个子不高,却白白的像个识字的人。在大埕,人一旦是个工作人,就会让人羡慕。因为这样不仅不用下地挑挑种种,日子到了就有工资,旱涝保收,衣食有着,还可以将工作传给子女甚至孙子。派仪他大兄据说就是以后要接上他爷爷去看铺子,要吃轻松的饭,所以读书也不用怎么用力。

我骑在高高的单车上,背着红红的夕阳,愈加觉得红鼻有几分神秘。按理,他姓陈。叫陈什么。我是确实听人说过,但总记不住。

一下就过了十几二十年了。我久久一次,回到大埕去。与同学、朋友坐一起,吃了茶,夜又深,就会像个哲人一样回忆、评点乡里的人事、过往。一个村的翘楚、名人议过,照例会讲一些凄惨人。说说就讲到红鼻。一次,我爸爸说,他现在生活好,可能工资补贴很高。

我近几年,因为喜欢上写一些东西,也附带喜欢上看一些旧资料。为了弄清楚乡里明代出过的一位尚书黄锦,我还特地跑到中山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的特藏部去查明清的诗文印本。

一日,我为了写一部关于越战的戏剧,看了一些共和国战争的资料。一下反应过来,打电话给一个同学:“红鼻参加过什么战争?”

“朝鲜战斗。”

“他受过伤?”

“炮弹穿过他的腿了。”

“长冿湖?上甘岭?”

“不清楚,从没听人说过。”

“可能也没人问过。”

“主要他是投诚过来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能平安。政府一直有补助,算很好了。”

“哦,是。”

“朋友圈里都在传看了长冿湖的感受。大埕也可以免费在网上看。”

“只是世上再无红鼻这个人了?!”

“他要在,应该九十多岁了。”

“他鼻子冻伤过?”

“鼻子算什么?!很多南方连雪都没见过的年轻战士晚上守在阵地里,夜里睡着了就再没有醒来。”

“那他可能打过日本。”

“应该是。”

哦,到底是还不是?!我一时走向阳台,极目向大埕的方向望。

客厅里,电视上,余秋雨说他很少出门写了《中华文脉》、易中天正在用抖音推销《易中天中华史》。

我走过去,一把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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