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耳东的头像

耳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3/14
分享
《大埕散志》连载

第七十五章 番葛鹅,排米箩

其实,并不是今天的孩子玩不够,我们那时也玩不够。我儿子前天,突然找我:小时候不让我玩游戏,让我与别的孩子隔阂。我听了心中一紧。

我们那时如果因为玩,耽误了烧火、带弟妹、放牛、收晒在大灰埕的稻子,也会挨大人说。但是,在大风围内,冬天里吃过饭,帮忙烧过水,轮着在木脚桶里洗了脚,与各家的孩子尽情地看星、玩,大人都不会说。奶奶和妈妈只会不时过来吩咐:万不可用手指月娘。

这个我们小孩子都知道。月,我们叫月娘,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切玩伴。比如:无名兄会围着西面闲间前灰埕角的一对大石磨转。转啊转,后面就越来越多前后搭了好多人。末了,像个火车一样过大巷头,过闸门,跟着月亮走。那月啊,一会儿见,一会儿不见,但总会跟上我们。隔天,如果谁的耳后突然觉得痛,我们一大群好朋友,就会仔细帮他想想,究竟夜里玩跟月亮的时候有没有不小心用手指了月亮。如果没有,就放了心,耳朵决无人割过,无什大事。

大抵我们一个房头(家族)的孩子,玩的东西比较安全,靠得住。我们会玩捉迷藏。这玩法今天想来有些奇怪。因为,它既没有迷,也没有藏。而且多由女孩子主导。为什么呢?可能是开头要唱念儿歌的缘故。

在大风围内,开头各家小孩子吃过饭,天还没有暗。煤油灯是按人头供应的,大人们极尽所能,与西面村屋顶上的最后一道天光较着劲,熬的办法就是,漫无天际地聊着大天,嗓门大到猪鸡狗猫都不再出声。各家小孩正好趁机离开大人的视线,一个,两个,三四个,很快地集结起来。

人这么多,我们来“走相掠(捉的意思)”。于是,由一个野一点的女孩子大声叫,展开小小的手掌:我来!各家门口刚洗好的也飞快跑来,一齐将个食指放在这女孩子白白红红的手心里。也没有人起个头,却出外地整齐:“的的粒粒,桃花弥粒,真珠玛粒,掠着莫走(跑)!”“走”一出,小女孩立即握起手掌。所有的人要尽快地同时地将先前放在手心的手指抽出,并跑开去找个墙按住。如果抽手不及,被抓住,则这个人输。如果“走”字没出,有人抽了手,则要重来。反复重来,就没有人喜欢这个人,却好像也没有开除她的好办法。于是有人故意这样来捉弄人。大家先是揶揄于她,后来发现是故意时,就也起哄,笑弯腰,假装呼喝着不让她参加了。待静下来了,又还有一人,在齐声唱“的的粒粒”时,偷偷轻轻用力挠人的手心。作庄的小女孩先忍住笑,旁的人就一起挠,先格格大笑。展开手掌的小女孩就越是忍,越是痒得受不了,一下笑开又散了手。大家就来撩她挠她怪她,搞事的人更是起劲大叫。作庄的小姑娘就刷一下小脸红到脖子去,倒好像错的是她。口里说重来,重来,这会定忍住不笑。谁知这笑最是有感染性,这接下来,是不用挠,大家齐齐忍住不挠,却怎样也忍不住笑。这笑又好像原先就装在各人的嘴里,不放声笑出来是万不可以的。这样,直到在大冬天里笑出汗来,大家有些笑得皮肉酸了,才由个大一点的孩子喊:究竟是玩还不玩呢?游戏这才告开始。

规则是这样:作庄的这个人与大家一起唱“的的粒粒”,到“掠着莫走”的走时,其他玩伴要快快地将手指抽回。没有及时抽回算输。改由他来作庄捉人。各人从作庄小伙伴的手里抽出手指后,要迅速地找到一面墙,将手按在墙上,表示已经占了这里,有地方躲藏了,作庄的人不许来捉。如果期间跑得慢,或是一时找不到墙按,或是所按的东西归属不明不能算作墙的,比如按了一座石磨,作庄人追上来又还躲避不及的,就会被捉。

按理,大院里到处是墙,再不济还有个猪圈、鸡窝呢,随便找了一按,作庄的小孩就是捉到天明也捉不到人的。可惜这只是你现在的想法。小孩子家哪里是这样玩呢?她们就非要不按规矩来。你看,这个圆脸缺牙的,她就故意将只小手半按在南屋的墙上,一时又松开,嘴里还对着头上新扎了朵红线的半大野丫头喊:来呀,你就来呀!待人几个快步就要捉到,她又双手死死按在墙面,将个小脸连个头也埋进臂弯,小身子还一钻一钻,格格叫:哎呀,哎呀,惊死我条小命呀!可是,作庄人一阵泄气。其他小伙伴纷纷都松开墙,反走近她来,齐声喊:还有我呢,还有我呢,来呀来呀,怎么不来呀,是不是惊了呀,桃花姐呀!被人叫作桃花姐的红头强姑娘一时不明白桃花姐是好话歹话,以为是笑话自己要嫁人了。可是她才五六岁呢,一下羞红了小粉脸,就冲将过去,头低下,两手尽力伸长,摸鱼一般,打谷子一般,跳绸子舞一般,一下左一下右。众伙伴重又急急散开去找东屋北屋西屋的墙来死死按住。作庄的小女孩这时累得变作个好乖好静的人,小身子软软,只好来个智取,就说:好累啊,累死人啦,不玩啦。有几个小一点的,听不清真话假,心里也生怕妈妈怪自己都洗好了还玩一身汗来,就松懈了。这不正好中了计,真惊险啊。眼看就要被诈的调皮红头强小姐姐捉个正着。她哥哥看得明,就一个箭步隔在中间,反主动让小红头绳捉。小一点的女孩子惊得吱吱叫,笑红个小脸,好惊慌急转身要找墙,一见自己平安无事了,反高兴得一跳一跳的,汗水都顺着小辫子流了下来。这不,就被个妈妈捉了个正着,一把拎西屋去,两只小脚不停地蹬,还有力地投来个眼神要哥哥快来救。大家于是好同情,也担心自己。不想,小不点的妈妈见她玩疯了,也是要重新擦洗的,索性用条大红格子的水布连头盖面,抹什么似一胡乱抹干了,又还拎将出来。大家于是又是一阵惊叫。

只是有个小小秘密。这是几个来回,灵精一点的小丫头就全全知道谁对谁好,谁对谁不怎样。有的还暗暗用力地想,这个好的,要好久久呢,一辈子最是好,做那个什么才好。

深冬,大风围里北方呼呼,大院里各家,门口会包上一块帆布。这帆布可能是讨过海,出过远门,有些许海水味道。白里透黄,贝壳样的质地。说是挡风,却自己被风吹得呼呼啪、呼呼啪地叫几声拍一下,叫几声拍一下。这个时候,帮奶奶和妈妈烧火最是好。一来暖和,二来可以从床下拿个小一点番薯埋在灶膛里的火下,就算粥米嬷烧好了、猪菜烧好了、一家人的洗脚水烧好了,小番薯只半生不熟,也吃得的,味道也特别香呢。这时,各家小孩子远远地躲在帆布后,对面互相偷看,又躲,又偷看,初初两三个人只不觉,不知是对面的人跟自己玩。一时就心里明白过来,就在快要被对面人看见时快快地躲入白帆布后,待对面人以为自己躲妥当安全了,你且不要理,胆大大地再坚定地看望,就会在对方自以为得胜时,将她看了个正着。输了的一方、惊险得一叫尖叫,慌忙躲回去。赢了的一方,也兴奋得大叫,急躲好,格格大笑。对面的也被感染似的,止不住一起笑。一个笑,二个笑,一起笑,笑鼐止不住。一下又变成比赛笑的游戏。这样子也会玩出汗来,也还要担心被大人突然地呼喝:烧火呢,怎好耍?!一个水、一个火,都要十分打紧才是好孩子呢。妈妈们有时会以为正是自己教示子女的好机会,一下举了好几个例:东村谁谁家,烧火打了瞌睡,灶膛火跑了出来,火烧厝,一家人雨天里只好住庙里;西村家小孩,帮大人烧火,只顾玩,不小心被火烧了脚,起个大水泡,大冬天里穿不了鞋子,冷得嘴唇发了紫……

说到这里,教示已经起了作用。小孩子一惊,嘴唇也一黑,咬住,躲妈妈身上。这个年轻的,其实只二十出了点头的妈妈正得意呢。却不想突然被在一旁缝补衣服的奶奶也呼喝了一声:好头彩啊,大吉利是啊!

年轻的妈妈这才意识到自己妄言,说了犯忌的不吉祥话。就更加把自己的孩子抱来自己软糯的怀里。教孩子单唱儿歌:“韭菜花。”。孩子也:“韭菜花。”妈妈:“十二枞。”孩子也跟上:“十二枞。”妈妈:“桃花姐,弥花红。”孩子也喃喃跟上几个句,就会对头红红的啪啪声响的灶膛火,睡在妈妈软软的怀里。

不过,这个好女孩子才玩。男孩子要玩排米箩歌。

时间就是秋收过后,还没到九月九用中药炖鸡母时候,天起凉,一家人还可以在院里,就着红霞喝粥,吃一大堆肥肥的咸蛴。这时,初夏与爷爷蹲地上织结了一个下午的草棚毡子经过一年里所有台风的洗礼,也稀松透亮了。这正好用来望雁。

你也莫道我是看饱了雁阵。其实,整一个童年,也只看过一两次。而且,莫名地与雁和飞机混在一起。

那时,爷爷还不老,高高瘦瘦,他会一下子从我身后过来抱起我放肩上:囝,飞机飞机!兴奋地用手指。

爷爷说的是模型飞机,又小又飞得快。我一时看不见,就急着说:看无。爷爷就将我从大风围内抱大巷头追着看,再不停地指点。好不容易让我看了个小小飞机的尾巴。

却也有看不及、看不到,倒把大粉鹅看来的。

大粉鹅就是雁。在蓝得很深很高的西面的天海里,打头有一点肥大的,奋力地向前,尽量向前,像然伯家的赶鸭时的头鸭子。其他的,刚开始排个阵势,张得好开,“一字”一样,然后嘎欸嘎欸长声鸣叫,变了阵法,成个“人”字,越夹越角度小,看着要夹成个“1”字,一时又放大了角度,成个“人”字,成个“一”字。

大埕的天不太大,又被大幕山连峰遮了个北面,粉鹅阵飞个两眨眼劲夫,表演一个回合,这过了各家的屋顶,势力很大一样,飞入红霞去。

只留下爷爷教我的歌:

“番葛鹅,排米箩。”

后面的,我不会。至今不会。

因为我爷爷走得大早。我二年级时,清明过后,他就乘风走,去住在红山仔上向南向海向我们高墘旧厝的地方。

我那衣袋上有时会插支笔的爷爷,他来不及教我,只给我半截歌:

“番葛鹅,排米箩……”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