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巧老人对面,是我同宗五服之外的族伯盖担伯家。像个火车头一样的平房,前头开个大窗卖些杂货,后头大一点的就居家。
说是族伯,其实却比我的祖父母的年龄还大几岁。他却因辈份关系常恭敬地称呼我的祖父祖母为叔叔婶婶,而我则只需称他为伯伯,称他的比我父亲还长几岁的大儿子作“阿兄”。自然,到了他的孙子,与我同年出生的阿灿,我们就都直呼其名了。因为大家都这样,要不然同龄人在一起玩,一口一个叔叔,都会让人不自在。只是阿灿的妈妈却总要喊我“阿叔”,因为不这样做,他妈妈就会被乡里人认为不懂礼貌,这关系到乡里人对他妈妈的评价。这一点是大家都看重的。
我小时候喜欢在到市场里买菜之余,进到这位族伯家里来聊天。我多会就着屋里的实物来起话头。如见到屋里堆了刚刚收获的稻谷、番薯、花生、绿豆,就讲田里的收成。见有拜神佛用的香火纸钱,就会引申到今年乡里所做的大戏。不出十岁的小孩子,象大人一样地说话。族伯则相反,热情地询问我们兄弟的学习成长、日常生活。有时会讲到我曾祖父、祖父做过的一些令他们佩服、感动的事。我们家的人从不人前人后夸口,我反而因了他的介绍才知道了祖上的一些事,一些传承,也让少年的我一点点明白人心是什么回事。
他有一支好听的声音,浑厚而通透,不温不火。照今天感觉,就是发音的位置比较靠后,象个经过专业训练的男中音。他个头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什么都正好。族伯母也几乎是同个模子的人。这一对当时还不算老的老人,比一般的乡间人更豁达、公正、忠厚温和,急起来偶尔有一点点磕巴的样子更让我觉得可靠、可亲。
我在乡里住了十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与人交恶,与人发脾气,出恶口。但他们也不是软弱、无原则是非的人。乡里人有个什么事,他们也敢于评论是非,又往往公正中道,令人接受、信服。
他们很有口德。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我们家就有真切的体会。我母亲很年轻就嫁到我们家,六年里就生了我们兄弟几个,与乡村的其他妇人一样,除了下地干活,还要打理一大家人的三餐、柴火、收拾、洗刷、祭祀,连同小孩的一切事,还要在劳作之余,在钩花、针线、交往人情上不输人家,真的不容易。加上我父亲在外工作,我们兄弟几个有个感冒发烧时就更不容易了。有一天,族伯母里里外外看到我年轻的母亲的收拾,就到外跟人说,这人不怎么出声,却把什么都理得这么好,别的不说,就说这一间的物焚(烧的柴草),公婆叔仔孩子九口人,不容易。我母亲直到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提起都十分感动。这个感动不是吃到一件什么好吃的东西、得到些什么难得到的东西之可比的。
我们读佛寺里的书,讲不贪嗔痴,我看,我族伯家两位老人就做得很好。今天想来尤其佩服。因为世事,说来与做来全然不是一回事。圣人者如孔子,说君子要“人不知而不愠”,但又何曾不在艰难困苦时自叹“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名人、伟人中,能治大事不能治一家者,比比;古今中外,一半以上的爱情故事的主角,所为之事,多悖伦理、常理。
佛书里也讲因缘果报,讲六道轮回。但我已经中年了,我觉得,主要是现世报,如果信之,则真切不爽。
我族伯一家忠厚传家就是明证。他儿子一代,全以仁字起名。居乡村而求仁,不似大多数人求福禄富贵。他家第二代就出人军官、老师、商人。第三代就出法官、博士。
到了第三代,大孙子上大学的时侯,老人已经老了,自觉不久了,就祖孙两人抱在一起哭,说高兴出了大学生,却不知下次是不是就见不到了。说得一屋人都跟着掉眼泪。我在外面读书听人说了也很伤心,但觉得一世修为而知生死,也是善终,是五福之高福。
到了小孙子,几经来回奋斗,考上了博士生。小博士见到我父亲,谦虚地说,自己本科的同学都买房生子了,自己还是个穷学生,以后最多是个大学老师。我父亲开心地夸奖他,因为他可能是全大埕第一个博士生。
我作为叔叔辈自然要点赞,但我更希望他内心能骄傲一些。因为他的身上有着他祖辈的福报,不独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