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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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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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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北窗习习 厚合青青

五年级的时候,按理上下学期,照例会左右座位对换,但我只有坐在靠北边窗户的记忆。也不知窗子有没有玻璃。应该是有的。因为,我没有被寒风吹得很冷的记忆。而且,对于窗外,其实近只丈余的菜园地,记忆犹新。那旱园虽说离北面的溪只几十步,但乡里人却主要用来种一种叫做厚合的猪菜。这菜的个头很高,足有一尺多近二尺,叶子形状像直立的巨大白菜叶子。叶杆玉白、粗壮。叶子油绿,发着光。叶肉很厚,叶脉纹理清晰可见。叶顶可能因为大而厚,总是像长得好的少女,像全开了的玫瑰的花瓣,竟向后拱。于是一园近远高低,成色不同,大小不一,圆滑的曲线形的厚叶子,发着油绿光,总与下课的我对望。生机勃发,像我们一样茂盛、恣意生长。

厚合一年四季都有。一种一年。种了它的人家,每天要来浇水,将外边的叶子掰下来,挑回家煮熟了,喂猪。因此,有些人就直接叫:猪菜。这猪菜,现在大家说它有诸多好处。如饱含维生素,还含有矿物质、鞣质。更有文人考究,说“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这句古诗中的葵菜,就是厚合菜。但我们那时,不怎么吃。我倒是吃过一次,是我爷爷做的。爷爷从前在外面工作,可能是按照外面的说法,说可以吃的。说服家人。又按外面的做法,先焯了水,再用厚油来炒。我吃的时候,说不上好吃,说不上不好吃。总有一种吃猪菜的犹豫、奇怪。

但是,我后来却听说,有些人家,家里有人要出远门了,就会炒上一盘厚合。取的是出外要“合厝人”,与人合得来的好寓头。范泽华老师回忆她50年代参加潮剧团,开始从艺时就吃过。她说:我十几岁,平时挑水,总放下桶子去看人唱曲,入而动了做戏的念头,不想后来竟考上剧团了。我妈妈是一边骂:你一去,不要返才好。却一边做些吉祥的菜,目眶红红。这菜里,有鸡蛋,表达圆圆、美美。厚合,则可能有厚而合之的寄意。

厚合确实是单看样子就厚道、质朴、实诚的菜。它另有一个名字叫:莙达。似有君子意。舍身,为别人,想来正是它菜中丈夫的写照。

五年级毕竟是五年级。一开学就不同。

第一课,来了个之野老师。老师姓陈。君子如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声音温润平和。印象中,他没有直接上课文。而是跟我们列了一个小学语文学习的框架:字词句,听说读写。然后,花了好多时间,对基础、基本的知识串讲了一遍。

之野老师讲课很严谨、工整,又灵活、融通、清晰。印象深的是他讲藤野先生。先读给我们听,用普通话。再一段一句为我们分析。将重点字词写在黑板上。也不时提问,与我们一起讨论。又亲切,又实在,又明白,充满善意,又严谨有度。因为他名字里有个野字,我觉得他很像藤野先生。认真、慈严,治学严格,教书与教人并重,我心里同时也觉得他像鲁迅。

之野老师的爱人也是个老师。是外乡人。柔和、温暖。他两个儿子。一个是我们一年级的同学,一个是高我们二三个年级的哥哥。有大埕都赞赏的斯文长相和气质。我与旭盛、火斌放假了,有时会去老师家里坐。一次,因为在聊天中,讲到一个“惘”字,两个老师一齐拿出字典来查,还与我们讲解讨论了很长时间。那时,煤油灯暖暖,大家围在一起,头快磕一起了,墙上的人影巨大而摇动。真好。

五年级的语文学习,让我认识了语文的整体性,提高了综合的能力。不再只注重什么哪一课是什么中心思想,一个词要怎么来组。不再满足于刻意记住一些简答的公式,如:文章通过描写什么什么,记叙什么什么,说明什么什么,议论什么什么,揭露了什么什么,赞美了什么什么。如此,等等。

数学依旧是查老师。他上课,开始带些大的三角尺、巨大的半圆的量角器,还有说明圆柱体和圆锥体体积原理而用的模型。我心里觉得,数学家确实与文学家不同的。这不,上语文课就不必要用上这么多教具。

只是作文课也不是那么好对付。那时学数学,最不喜欢繁杂的混合运算。学语文,大家最怕作文,说是比生孩子难。因为孩子是肚里有,而写作文是肚子里无。

因为是毕业班,有长大了的感觉。最后一次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活动。我不会太多项目。参加了按红鼻子的游戏。教室中间的柱子上贴了个大大的鼻子像。有老师站在像的前面,给轮到的同学围住眼睛。参加游戏的同学原地转,向前走,用手去按。按住红鼻子的,可以得到一张票。票可以换到奖品。奖什么,不记得了。(是不是糖,或者铅笔?)

有一个吹乒乓球的活动,我也参加过。围的人多,往往也欢呼最热烈。方法是:用嘴吹乒乓球。让乒乓球越过装了水的碗。过了所有碗,到达终点,就算胜利。吹的时候不能用蛮力。因为吹不好位置,球会打转、回旋。吹太用力,水溢出,也不利于让球过碗。老师会不时加水。但要吹过所有的碗,也不容易的。

似还有一个吹腊烛的游戏。怎么玩,不记得。其他项目是不是还有跳绳?什么的,记得很朦胧。氛围的喜庆、热烈,墙上用纸写的各班版报很好看,就记得。大家的欢喜的程度仅次于出外野营。

在学校听说并与同学一起去看的灾难有二次。不记得是不是五年级时。一并记在这里。

一次是程北,有一个人被杀。是一个女的。听说是被用铁锤锤死的。我与加豪去到那家人的屋子里。进了人家的晒棚下。屋子有些空。红泥砖地面。家具不多。来看的人多。议论纷纷。

一次是去大庙前的一个村。(我其实分不太清各自然村的名字和分界。至今。)是一个女孩子,在池塘溺水,过身了。不知为什么要搭个草棚子,人停在里面。(按理,只有死在外乡的人,才不能入乡。)我只敢远远地看。心生联想,害怕。

我小时,自己也有两次要溺水的险情。一次在西塘,是文杰兄拉了我一下。我那时还不会游泳。却自己想,我可以自己学。想了一个方法,就是尽量向能及的深处去,再往回游。不想一下冲过去太深的位置。又不敢出声。只一跳一跳地,想跳回来,但总呛水。文杰兄发现,一把把我拉回来。我那时可能还没有上学,我爸爸还在所城教书,我中午是自己去池塘里泡水。我回来不敢说。隔很多年,出来广州读书了才向妈妈说。我妈妈很惊骇,好像我刚刚还很危险:怎么没有听你说?我们又共同回忆了文杰兄一家人的好。我又打听了他一家人当时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等等。心里很想去感谢,但一直没有。

一次是七月半,去海边。不知为什么在中午祭海的人都走了,我才去。去时戴了草帽,下海冲浪时,被退潮的海水向远向西拉。四周只有我一人。我没有喊。将帽子取下来。海潮退,我顺着退;海潮涨时,顺势努力向海滩游、爬。没有呛水。鼻子进了水,好酸。惊吓不轻。上岸时,太阳很大。却不知为什么,太阳大、毒,却有一种天阴暗而冷又低的不祥感觉。偌大的雪白沙滩,黑褐的竹排排在小石屋边,几乎不见人。气氛苍茫。

八十年代的初期,大埕一点点地有了新变化、新面貌。比如,有了鱼露厂、雪条厂;有了电影院,不再需要坐在田园的土块里看戏;有更多华侨回乡探亲;录像厅有许多香港连续剧;基本通电了,有电的日子越来越多;经济好的家族,有人买风扇,甚至电视。家里有电视的,晚上会有好多人来围着看。小孩子居多,大多坐地上,直到节目结束才回。

整个小学,我上学喜欢沿着高墘村的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巷道走。芳影婆一家都很勤劳。他们家有一个养女,一家人都很疼爱。上学时,时常听见她大声呼叫,似是指使人。乌嫂家门口,堆的草垛好高。玉容家,二楼晒台的围栏,画的彩色画很鲜艳。他家斜对面,是一个卖菜,又卖菜苗子的乡里人。我们家向他买过。菜苗子很小,像个菜孩子,总是挺拔,有生命力。菜种有好坏。买的时候要挑,仔细辨认。

那时,我中午吃过饭,无有午睡的习惯,就直接背了书包上学去。沿去长方市亭的路上,一路有人喂猪,哇哇叫。有人大声地听潮剧和陈四文的讲古,一直行进,几乎可以连贯着听,不会断。我听到潮剧,大概就知道是什么戏。《金花牧羊》《井边会》《薛仁贵加窑》最多。

近老市,在高墘版图的西部,在中甲社庙北角,有个开铺的叔公,那时还年轻。一日下雨,他夫妇两个招手要我过去,要给我雨衣。他们一家人都话不多,不怎么与人扎堆,但很平和、亲切。她家只有两个女儿,也白苞,温和,大我三五岁,遇到人,面色温暖,含着笑。

我放学时,则喜欢走相当弓背的远路。顺道看与上学不同的乡里事情。这边,先是可以看到一间闲间(房间),有一个乐队,合奏的潮州音乐,时常引得我要去驻足。只是屋里好暗,我看一下就要退出来,重番赶路。走时,又反倒挂念着渐远的协奏的乐声。众多乐器的声音中,扬琴声最脆,最有力。几乎听今天的钢琴一样。(其实原理与钢琴是一样的。扬琴最合用来理解鼓琴这个词。)向前走,有做豆腐的,弹棉花的,理发的。做豆腐很香,豆腐还没有成型时用个巨大的布吊起,后面反复用手用身体的力量压,直至用圆融的石头压。我看得入神。与看做豆腐的好闻不同,看弹棉花好听。刚开始要有一个机器,把旧而黑的棉碾开,这个环节没有什么好看。但老棉花一点点长大,发白,胀大,放在巨大的床上,由个弹棉花的人,后背背个高高的弯向前的架子。左手握个巨大的弓箭的弓,右手持个木家伙,一下二下一二下,声音一高一低地,深深浅浅地弹。像低声的乐器。听久了,想睡觉。过了周厝祠的那家理发店,店子比大埕别家的深、暗。也理得不好。一次,我去,竟要把我的眉毛剃了,说是小孩子剃了会长得更多更好。尽胡说。差点上他的当。

五年级,我们不怎么在大树脚玩走军棋了。会与住在护法老爷庙的外省来的要饭的人,用普通话聊天。那些人说:你们这里有山有水,真好。又说我们普通话说得好。今年过年去小庙,派元弟说,那时有时,外乡来卖东西的人也住庙里。这个我没有印象。任兴指着西面墙说:这里,从前有一个乞食,在上面题了一首诗。这个依稀记得。

五年级,不知道为什么,去过进协家,几个同学说普通话。

五年级,一次在教室扫地。扫到一个同学脚边,我说:请让一下。那同学好激动,拉来另一个同学:你说没有说请,某某(说了我的名字)刚才就说了。

五年级,我们一家六个人转为居民户口。周末,我挑担挑水的铁桶去粮食局,向好看的镜云姐买米。卖的米放在二楼,用个巨大木漏斗向下漏。镜云姐用手抽拉一个木隔板,来调节漏下来的米的量。总可以很准。多和不足部分,用一旁桶子里的米来调。面也是一个道理。每月,我们小孩子是27斤。有米有面有油。比市场里卖的便宜许多。买起来又体面,欢喜。我们家,从此,基本每天晚上煮鲜米饭吃。有时还包饺。巨大的,一碗只要一两个就占满的饺,包半肥瘦的肉,加上葱。吃起来,味道的好,至今记得。

五年级,我们家起了新屋。起时,要找鱼网、谷种、犁头放在地基里。只先起了个院子、晒棚头(大人总说是火车头)、骑楼的滴水、后围墙。砌灶是大事,砌时,看了个好日子。是我二伯砌的。砌好了,要关门,不让人看。日子到了,再祭灶公,开始用。但是,没有到应该开门的日子时,我们前排宅基地的邻居,有一对老人从老乡里内来种菜,下雨了,我爸爸就招呼他们进屋来,坐灶前,避雨。

搬到庙公塘这边新乡里、新屋子来住时,我已经上初一了。

上初一前,参加升中考。作文写学骑单车。不知为什么,往卷子上写时,觉得用骑字,不如用蹬字。标题变作:第一次蹬单车。

我从来是有自己想法、主意的。许多年后,请周国平老师来作一个讲座。周老师送给我一本他翻译的尼采的书。扉页写:独立思考。亚平见了,说:部长,这话挺合你的。你就是这样的人。

哦,我是这样的人。从小就有明证。

写一首诗吧:

小学如诗(押潮州音韵)

将军城(传说学校所在自然村的风水格局)侧读书册,少年上落(方言,来来往往的意思)总脉脉。甘泉从前有人掘,前树至今还荫客。

如今夜来思旧宅,为何参差北风冷。只好梦回旧时光,骑马归来何须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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