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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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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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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六十二章 油甘

绿有很多种,油甘的绿应算独自的一种。浅、亮,略略有透明感,很称它表皮下果肉的酸。单说酸,也对不起这绿。油甘之为油甘,一则在这绿,一则在酸酸涩涩之后的回甘。说来也奇怪,小时候,在大埕,没有小孩子不喜欢油甘的。

油甘的样子极好。像个缩小了许多倍的灯笼,大的只比大拇指小点,小的比小指肚大点。一只成熟的油甘果子,圆圆,稍稍扁,鼓鼓的果面有细细的脉匀匀地分成几瓣,只是真吃起来并不分瓣。

村东,小庙侧,阿木的妈妈摆一个竹架,上面摆有青油甘。有时一分钱三五颗,有时三分钱一小酒杯。大小价钱不同,皮色好与带了褐点的也有区别。大个子的油甘,价钱高一些,也没有那么苦涩,可以像啃苹果梨子一样用小孩子细细的牙齿咬、嚼。吃起来自然体面得意一些。有时会让人不舍得吃,要放在衣袋裤袋好一阵子,不时摸摸捏捏,一时弄丢了会心疼一阵子。小个的油甘青青的,颜色暗,皮反而滑,只是一入嘴,肉软、涩,几乎没有回甘。却因此而耐吃,一两分钱可以吃上半个上午,可以与三五个小伙伴共享。

油甘还有另一种吃法,就是用甘草和机器糖腌。样子黄黄的,很灿烂,入口甜、甘,但吃完却口里干干,又渴。小孩子吃青油甘,大人并不干预,但吃这种腌制过的,就要开口说,特别对机器糖的危害要重重地说上一通。机器糖,就是糖精,就是糖蜜素,这种工业类的东西并不是今天才使用,七、八十年代就有。大人们对于自然物件有天然的相信,对于这种机器制造的东西,即使在还很穷的时期也有所鄙夷。我妈妈经常对我说,吃了会生一肚子虫,千万不可食的。

油甘大人其实也食一点。在年节吃了油腻东西之后,在三五人一起喝工夫茶时。一有大埕隔邻福建诏安几个乡里的人来走巷叫卖,大人们就一买好几斤,价钱要便宜许多。一家人放开来吃,反而吃不了多少。吃不完的,找个陶罐子,将油甘轻轻晒一下,去了水份了,一层油甘,一层盐,腌起来。小孩子要是吃太饱、吃伤了,就给几粒,干吃也好,泡水喝也好。吃了一小会,小肚子就咕咕叫,排气,没有不灵验的。我读书时,午后做作业,口淡,也会自己去取几粒来含嘴里,只一阵,就咸得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人清醒好多。这样养成的习惯,到后来很少卤油甘了,只好去掏盐罐子,找出白亮亮的大粒海盐,含在嘴里,汗也会出,但过后一阵腥味,实在不如油甘好。

油甘还有一样与人亲近,离不开,就是叶子可以用来做枕头。油甘的叶子很幼,细长圆角,只有小指甲的三分之一这么大小,晒干,清香,松软,塞在用布缝好的枕套里,睡起来,软软香香。翻起身来,耳边沙沙响。那沙沙的声音十分有质感,一层一层的,让人心安。每年春天,太阳下,各家的妈妈都要将一家人的枕头拆开,倒出淡淡绿色的油甘叶,用井花水冲洗,晒干。到傍晚,大人们就叫来小孩,一起来装枕头。奶奶、妈妈们则抓紧在晒油甘叶的竹扁筐旁,一针一针地缝起来。周边,鸡犬团绕,夕阳红遍。慢慢地,灯火就上了,暖暖的。

前几年,我在广州的新河浦见有人在卖油甘叶,一斤十几元,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卖。隔这么多年了,真换个枕头肉,担心自己睡不好。却不知为什么,一时又想起大埕大榕树下阿木妈妈卖油甘的情景。那年回家,一问,却问出一件很不堪的事。

原来,阿木读书出来,去打工,娶了一个越南嫂子,回来在大榕树下起一间小屋,为人修理单车,日子过得平静。阿木俩口子很恩爱,生了个儿子,在县里最好的中学,成绩好得出名,一个乡里都十分高兴。却不知在高三临高考了,这孩子自己一个人去海边,落了海,第二天才找到,已经不行了。一个村的人十分心疼。因为,大树脚下,有一间地头庙,每年新婚的、生子的、高考的、进步的,大都会用大红纸写在庙墙上。各家的情况,乡亲们都互相惦记、鼓励。阿木仔这样子,实在叫人心酸。但我爸爸却说了阿木妈妈的一件事:当天,乡亲们正忙着后事,阿木妈妈却在屋里坐不住,总要到东头的新市场去卖水果,说,再耽误,果子都要皱了。我爸爸说起来,十分责怪。我刚听时,也是。但现在,细想,未必不是老人解忧的一种方法。人生啊,要是如油甘多好,吃了酸涩,却有回甘。千万不要先甘后苦,倒了个序。

一声叹息!还是说点开心的吧!

油甘,深入了解,闽南、粤东、粤西、海南、台湾,广有种植、食和用。只是,在此以外的地方,知道的人不多,食和用的人更少。像我这样离开家乡的人却经常要通过媒体和亲人,了解一下油甘,像借问一个故人。同时,还要作一番深思和考察。

这些种植油甘的地方,首先在地理和气候上有共同点,同时,具有相近的口味和风俗习性。那油甘的种植、食用、流传,可能就是基于地理的族群迁徙史。我对于童年和油甘的记忆,其实是一种历史和文化的关怀。这种关怀,不仅存在于脑海,更存在于味觉。

味觉记忆比其他的记忆要深刻、牢固很多。上面讲到的这些地方,对于酸、涩有一种偏爱。所以,形成了味觉的敏感。喜欢油甘,往往喜欢橄榄,这两样同样是在食用之后有回甘。而喜欢这两样,一定也喜欢茶,特别是苦的、回甘好的茶。工夫茶,于是在这些地方广为流传。有了这种味觉的启蒙和锻练之后,人们就喜欢食物的清淡、新鲜和原味。其中,闽南菜、潮州菜、台湾菜,都有这个禀性,有共同的特色,又血脉相连。

我现在回大埕去,老村落主要是老人居住。三万多居民,居东头新区的为多。新区,有路灯、公园、超市,奶茶店、烧烤摊、麻辣烫档一间比一间火热。年青人有更多选择,与城里、外地趋同。油甘只在菜市场里,安静地等待着,再没有我少年时甚为儿童挂念的情景。

我在网上也看到,对于油甘的研究更加深入。研究者对于油甘的成份作了分析,对于油甘对身体的好处都作了有凭有证的说明。总之,好处很多,确凿有加。各地的种植,也作了改进,酸度下降、回甘增强的品种广为流传,品牌化的产销方式全面开展。有些人将油甘引入潮菜,开发出鲍鱼油甘汤。也有人,正在开发饮品。当然,不加工,保持原生态,拍摄出山区原生地,加上标签,承诺可追溯的销售,也在网上很得真心喜欢油甘的人的拥趸。

一粒小小的油甘,凝聚的,镜照的,到底还有些什么,总令我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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