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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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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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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一十一章 钩花

钩花是土话。写起字来作:抽纱。大埕那时还没有,向西坐上近一小时的大车,在散发出像一种煮不熟的番薯味道的柏油路边,才可以见深而宽阔的厂房,围墙上挂了溜金的大字:某某(比如大发)抽纱厂。

说来也有意思。倘若把这一土一洋的字词结合起来,正好互为表里,好完整地说全了这门手艺。抽的是纱线,织结出来的就是各式花样。

钩的时候,将线头取出,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其他三指作兰花样打开,右手将纱线拉开,绕中指一圈,再从无名指下过,从小指上面绕出。钩前,无名指与中指夹紧,与线头拉开。要松紧正好。

右手持针。针有长短、精细。但总圆身,上下分两小段,比例大约在五分之二处分,各自又上下收细。中间有一个珠样,锤成扁身,正合用右手拇指与食指的肚子捏实。这针的精妙,全在尖又圆的头。这针头如锥,锥头细尖而滑,要合针刺用。锥头像个半截的细长麦粒,上部与针身的夹角地方,起了个水珠样的细钩。似钩非钩,既要稍成锐角,以利钩线,又要有钝意,以便钩织时可快速地将线头放下。总之,单这一针,就有禅意,修短、精细、转接,机巧,全都有了。

钩既是这针的定义,也是个动词。钩织时,先用左手将线拉开、拉紧。右手持针,蜻蜓点水样钩了线,绕个圈,转过来,打个活结,却不收紧。紧接着,又反复钩绕,结环一样,没有完了地钩织成一条“辫子”。这辫子依要成的型,可以单,可以双并,致三、四,可能也好。

那要钩织成什么呢?这个就是妙的地方了。要按图样来。钩成莲花样式的最多。总之,一切都可以由这一条细细纱线绕成大一点的辫子,再由单股、双股、三股的辫子织结成设计者所要求的花式、图案。

这图案远看、总览,像个剪纸,缕空,透气,素色,又似繁复,却总清朗。

钩花的成品,可以是单独成为一个装饰的物件。比如,可以织成圆圆的一个茶杯垫子;可以织个组合的莲花样,方圆连接,成一定尺寸,压在玻璃下,成为一个素面木茶几的饰面。当然,时常,也可以像新闻联播里,大会堂宽身大布沙发肥厚靠背上的菱形花样装饰。但是,小时候,听我妈妈讲,也有不单独成就功用、功能的,只成个配件,专供更上一层的工厂,钉入出口的衣服、时装里去,成为另一个生命中的一部分。

小时候,看过我妈妈拿回家里来的图样。黑白的,大片而极尽繁复,不单单是莲花,各式都有,有的甚至是立体的。

想来好些奇怪。那时,大埕的女子,小的只四五岁,大的至七八十,戴双老花目镜,都会这钩花的活计、技术、爱好。一个大埕女子,可以不会别的,如若不会钩花,就很让人奇怪。小看可能不会,但让人觉得不正常,不可能。

更奇怪的是,那时,乡里认字的女子极少。却无论谁,不用人教,自己看看图,无有不会的。我妈妈拿回来的钩花图样,我看不明白,我爸爸也看不明白。我从前看不明白,今天也看不明白。于是,对会看的所有人,心里更加佩服。

从前的大埕女子。从小就要理所应当地比男子另外做很多事:挑水、洗衫、割草捡柴火、抱娃、煮食、洗刷一切物件。同时,要会织毛线、钩花、做针线。织毛线、缝补,多为家用,独独所钩的花,家里真没什么用。饭还吃不饱,吃不好,要所钩的花来装饰,有什么必要。况且,各家各户,有沙发茶几的人,也很少。

这样,女子为人钩花,就能赚一些钱。能干的,日来向阳,夜来挑灯对火,急急促促,翻针走线,眼都看不清动作。手下如蚕吐丝,不时就完成一大片的白白花样。一月半载,所赚的零用、整钱,就可观了。这在八十年代,又不让从商、又无本钱做什么事的农村,就很重要、必要,成为家庭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

一个欲嫁未嫁的姑娘,更会日夜不缀。担张小凳,边烧火边手眼翻飞,头也不抬。有人近来调侃:不要这样,是要办嫁妆了?!被人取笑的姑娘,就一下面色菲红,无从辩解,钩不下去,干脆起身,放下纱线,一番打闹、格格大笑。

当然,也有大方的。未及人问,就说:帮我弟弟置件衫用。听的人更加暗笑,知道这姑娘,其实是为哪家有福气的哥哥赚点钩花钱买件新衣,甚至成双成对、偷偷去县城的红星影院看电影,也未可知!

然而,一切人,都不及我妈妈用功。那时,我爸爸在所内教书,周六才回来。我妈妈每天,在我们睡了之后,总要担张红圆木凳放在被子上,上面放个煤油灯,调到豆子一样,将头凑近来,写字、雕刻一样一下一下地钩起花来。她白天还要天没亮就起来做一家九口人的早饭,去小溪洗九口人的衣服,要带我们,要下田地,做各种活,手上都裂开了口子。晚上钩着钩着睡着了,就会一下将钩花针刺到手上裂开的口子上,出了血。痛得倒吸口气,又怕惊动我们。一时反而醒透了,于是更加用功地钩花。我小时候,我爸爸就多次给我们讲:我们都要学习妈妈的精神。

妈妈钩花没有良姻姐快。妈妈钩起花来,很小心,好像总怕出错,她一下一下地钩,交代很清楚。我看她钩了,自己学着,也可以钩出一个简单的花样来。但姻姐钩起花来,十指翻飞,连线连手都混成一片,看也看不清楚。但我妈妈钩的花用力匀匀,线索和花样很紧结,成件了,平铺在床上,平平整整,莲花是莲花样,字样是字样,与图样上一个样。

不公这样,没有读过书的她,还会自己在自己钩的花上结一个白布条,用笔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她去缴花,验收过后,总会让放花给人钩的小包工委屈。包工的自己不做,做个包工头,从上线处拿来一些纱线和图样,压了价钱,放给乡亲做,自己从中取利。这些人一般是女人中的精明者,平时说话举止就不像乡里的姑娘媳妇质朴,灵活而有心计。我妈妈哪里是她们的对手?钩好的成品明明交上去,也验收过,也记了名字了,过几天,包工的会把我妈喊去,退回一些松松垮垮的花件,说:这些不合格,要拿回改。我妈妈就说,我钩得慢,很紧结、平整,这些又没了名字,不是我的。但包工人知我妈妈不会像乡里一些厉害女人吵闹,就边哄边劝,反过来要我妈妈不要太计较。好像反倒是我妈妈委屈了她,又小气。我妈妈因此而时时感叹:几个儿子都老实,什么时候娶个厉害的媳妇来帮我们家才好。

我妈妈一再寄希望于她未来的儿媳,就没有办法应对包花头,只好委屈自己将这些松松垮垮的花样拿回来改。看起来也怪。这些成件,其实是由一条不断的线钩织成,改起来却可以局部来改,解开重加钩织。经我妈妈改过的,就紧结得机织一样。我妈妈做什么事都并不强悍,却总匀匀。不想包花头一次得了逞,倒愈加照例又委屈我妈妈。我妈妈一来带赚些钱补贴家用,二来也无从对应心计复杂的人。就拿回花样来一边改一边跟我爸爸诉说:为什么一件事,我本来想自己是有理的,给人说说,说有理也没有不清,反倒无理一样。我爸爸听了很心痛,就要我妈妈从此不要再从包花头那时拿线回家来做。可以我妈妈那时肯将时间流失,空坐过去。因为她从来闲时,也不串门,也不闲话。一时无聊,就又去找做包花头的玉容妈。不想玉容表面高大大方,又是同村人,再次欺负起我妈妈来更是摸透了,得心应手。我爸爸有一次忍不住,就带我妈妈去理会。却不知,做老师的爸爸一上门,话,人家是让他都说了,却一番反问:是说阿某某叔,你有什么凭证。是啊,那时又没有照相机、复印机,更找不到证人,花样上的名字牌,玉容妈说是上一次的花工头要求取掉。无从考证,我爸爸一样败下阵来。到现在几十年了,也理会不清。我爸爸没有办法,就反过来责怪妈妈:钩什么,累坏了眼,补治眼钱都不够。我妈妈索性也不与任何人计较,急急钩将起来。

钩花也不是无有好处。我妈妈从来不串门。我们又没有姑姑,所以从来家里不热闹,也无从知道乡里的事。我妈妈总笑自己:是只掂(躲藏)洞龟。我妈妈钩得花来,我也可以学习一下。我小时候真会钩一朵莲花。而且,钩花了,良姻姐就会到家里来,有我妈妈请教她的,也有她请教我妈妈的。而且,冬天里,同围在美芙灯下,我们还可以听良姻姐讲一些听来的故事。有说:乡里某某姑娘,一时无聊,竟说要去死。众人都劝她,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过,很多事没有做过,很多东西没有吃过,怎舍得?那姑娘便不再说这话。又说,某某家的两姐妹,嫁了前溪的两兄弟,关系真的亲切无间,真好。又说,某某乡里的某某,两兄妹,与某某乡里的两兄妹,相换亲,互结亲家,既省了聘礼钱,又两家关系好。又说,某某家,来了个番客舅舅,好是好,却不想还要家里人帮他找个媳妇。又说,铜山我姑。又说,晒棚上的红花开。青多尼贴烫着也好。又说,透风了,大树脚下的叶影好多。又说,今年的小溪水大,又清。

家长里短。我总是听着听着,睡得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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