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终于记得
我是诗经流落在大埕乡村的采诗官
《风》的既往
都是我和大埕的序章
男声部:哑巴之歌
总的来说
在生产队,在沟墘村,他说话极少
只在万叔公家的,将只老黄牛拴在他家后窗时
才用了一个“啊”字
由于用力过猛,他弯曲的身体直了一些
“啊”字的声音奇高,不断变调,仿佛几个字
因为过于尖锐
尖尖的光划过乌屋顶上的瓦松
牛吓了一跳,哑巴也吓了一跳
窗柱在就要断裂的瞬间,被一只藤一样的黑手制服
忠厚的万叔公忙从屋里出来
万婶婆及时制止了歉意,大喝:
你这哑狗心性!
牛吓了一跳
尖尖的光再次击中瓦松
好在哑巴听不到
走远去
灰而阔的裤头之外的身躯
碳一样,又重新弯回去
后来,我看见,哑巴对着海、溪、猪、鸡、稻谷、菜地、白云、王公
以及他的养子德林
低声地“啊”,婉转多姿
身边一只乌狗也兴奋地哼哼,歌唱
终老一世
他说话极省,穿衣极省
养子德林将老屋卖给了绍兄,再没有回来
没有哑巴支撑的老屋后墙更乌,中段风化成沙,也弯成哑巴生前的模样
村头古榕下的护法老爷庙南墙
人头粿名单上少了个“哑”字
人们这才想起
他连名字也很省
后窗上拴着的老牛有力气食草,却没有力气拉弯窗柱
只时常向着红红的西面天低徊地“啊”
万婶婆习惯性地端个碗出来站在门槛前
正要开口
喝骂哑巴的话吞了回去
也“啊”了一声
那婉转
仿佛,哑巴还在
女声部:马嫂之歌
从前,养一个女儿像种一棵菜
只十几二十岁的母亲一会儿弯腰将新鲜的粪水浇浇菜
一会儿将女儿从不停摇晃的背上转过来
用过多的奶水喂喂
女儿有时与猪一起哇娃叫
有时光着屁股坐在地上,玩夜里抓过老鼠的猫
女儿屙过屎
母亲就长声呼来巷头的黄狗
女儿还没尿
母亲就一次次将女儿抱到猪圈墙边的南瓜根上浇
撅嘴嘘嘘,点滴必入土
半大,就在种蕃薯苗时,一并将女儿墩在地里
风吹过,雨淋过
吃了不少蕃薯,就可以挑一副小桶、小草担子
一起去小溪洗衣
茶箍子抓在过小的手里
啪啪响,朝阳透过水花儿
在粉嘟的圆脸上开了淡红的花
母亲没有读过书,村里好多的女儿也没有读书
她们就看天、看溪水、看大泊山、看田园,看蝴蝶、蜜蜂、花
偶尔也偷偷去作为教室的祖祠边
在井边反复地洗一件小手帕
听人唱歌、齐声地读些什么
回来不知通过什么方法
认识了自己的名字:山香
山香晚上,喜欢端个碗,将饭菜堆一起
去巷头吃
她母亲有一天莫名地生气,举手要打
才发现山香小身体鼓鼓的
夜里忙将她赶出自己的屋子,让去与邻居的堂姐睡
山香养的猪卖过十几轮
学会了钩花、做粿、补网、拜老爷
偷偷地找福建来的走街人算过婚星
(占卜什么时候结婚)
她母亲就带着她挽了脸
(用纱线刮脸,不成例俗的成人礼)
山香的身体发出异样的光芒
有好闻的甜甜的味
父亲向瞎子问了个六合日
她就嫁给了马兄,成为了马嫂
夫家只在她家过几排屋
只是挑水的井不同,洗衫的位置不同
要从溪头水闸头往下好几堆麻石
在古榕树西的咸水井担水、洗番薯粉、泡谷种
入冬前,将一家子的被面放在乌黑的木脚桶里
裤腿子高高
踩呀踩,雪一样的泡泡粘着雪白饱满的脚肚子
米酒房来打酒的老渔民看得呆呆
正月半,红灯笼映红了地面和天空
各家的年内新嫁入的新媳妇早早吃过晚饭
提个灯笼和到祠堂祭拜的物件
由婆婆带着,手挽挽,进祖厅
一个村的未婚男女就对着新媳妇看啊闹啊
马嫂脸红红
回家,把个门栓了
忠厚的马兄一问再问
马嫂只说,没什么,却脸更红
转身把煤油灯吹了:给你生个阿弟(儿子)
马兄做田之余,春末、夏秋都要下海
她们的春天很短
天随人意,春耕之后
马嫂肚子里的仔仔也跟院前田里青青黄黄的稻苗一样
见风长
事情来的时候甚至有些甜蜜
仿佛幸福的征兆
马兄说:过清明我就去讨海,现在的村干部没有以前凶,大树脚下可以偷偷卖鱼了
马嫂说:我身体好,怀孩子跟平时一样,我去大泊山再讨些草
事后想,事情也不是没有痕迹
比如,她们说话时吞掉的部分:
马兄心里:万不敢折一支树青
马嫂:万不可被人抓走。一透过门缝看见大祠堂里的大胡子相我就怕
事情来的时候有些喜悦:
马兄在东埕外海发现一个虾窝
他还特地留了一条值钱的马胶鱼
马嫂前一天晚上身体微热
与马兄亲热了一次,又一次
鸡未头啼,就做好了讨海粥
她们甚至是一同出门的
一个向北,去大泊山讨草
一个向南,去大埕海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