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级放暑假,大忙过后。我们从全总校最大最通风的教室,进入最小的。那教室与从文先生的窄而霉斋想来可堪匹敌。是窄而闷,窄而黄,窄而令我们大展缩骨大法。这教室方位倒是极好。在全校惟一成排的教室的正中。西边靠着老师的办公屋。西边与两间四五年级用的大教室相连。斜对面,去方便就是最方便的。
好在座北向南,北窗吊得很高,又细,不记得有没有木窗。应该是有的。不然冬天的寒风会让我今天都记得。因为小时候的大埕比今日的广州靠北,临海,又比现在冷。这教室的墙,没有批白贝壳灰的面。黄褐的沙粒大小和质地可见。墙上,历经前面十几届的学生了,钉了许多洞。到我们来,同学们只要随手在上学的路上捡一根短木枝或竹枝,往现成的老钉孔一插,就可以挂书包了。二年级只开语文数学,作业簿不多,老师没有要我们记笔记,我没有笔记本。倒是总自己带一两小图书。一年级时,没有注意到书包要有个放的地方。二年级了,是因为地方太窘迫,我们坐得下,就无处放书包。老师安排我们,只留一条通道,从门向黑板,左边三个组,右边一个组。为什么这样呢?因为,这教室,可能是从前油车(榨油厂)的一间屋子。也可能起得早(不然不可能是黄泥屋)。所以,安的门斗与民居是一样的,不在正中,而是偏右。
我那时,与惠坤坐,我最里面,我走出时,从右到左,所有同学都要站起来。不站起来,过不去。因为太窄,班里首次有人在桌子中间画线,或明画,用铅笔。或在界线处放个笔盒,以作宣称主权的不可侵犯。我们那时的孩子,个个会背:人不犯我。因为,这句话,乡里的男人,吵架讲理时,是正方也用,反方也用。
二
可能学校的炎兴伯校长,考虑到我们在教室方面这么“惨”了,就此消彼长,给了我们一个近县城黄冈的下寮村的张老师。张老师的声音,我不记得了。样子依稀记得,白,方脸,线条刚毅,颧骨有力。他上课讲什么,讲课文怎么讲,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上课,时常带把小提琴。为我们拉。
我们大埕,过年和元宵,大热闹,我会跟着迎神赛会的锣鼓班。迎神三天,我这跟三天;二天,我就跟二天。迎神,在各村的点,有的比较远。我就会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在街巷里快速地跑,去下一个点占个靠前的位置。以便于,锣鼓队停下来演奏时,看得更清楚些。鼓分大小,二弦手行前头,有好几位。椰胡不可少,嗡嗡如老人声。锣、钹、铜钟,长长的铜号头,敲一下,大埕海海浪一样漾开、绕得很远的深波。浅一点的酥锣。我是知道一些。但小提琴,我们大埕的小孩子少见。那小提琴,娇小、高贵,骨胳清奇,像乡里有钱人的漂亮女儿。声音细、结实,不像大埕闲间里的人演奏的其他乐器,大都亲切而接近人声。
不记得张老师提了什么曲。但他拉琴时,左手提琴,左肩伸转过来接住,下巴也过来找琴,反复找到合适位置。右手才持弓,吃到弦上去。弓据说是马尾做的,那时化学的东西少,应该是真马尾。张老师演奏出来的曲子,即使如大海啊故乡,也有啾啾声,如电影里内蒙大草原上的马鸣。
暗而黄灰的四面墙,高而小的北面木窗,密匝的板凳和茂盛的我们,乃至我们插了树枝的各个小孔,都是上佳的背景,很好的吸音,合适的共鸣。张老师,那时可能刚毕业,从学校出来,只比我们大十出岁,朝气旺盛。他在1980年,乡村还以灰色为主时,为我们作了西乐的启蒙。
这启蒙,是金色的,灿烂的,四射的,像大埕各大著名的墙头上,忠字两侧的红旗,像我们每个小孩子别在胸口,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章太阳样的万道霞光。
三
张老师拉小提琴,可能是在自习课上。自习课由班主任管,先开班会,小结一个星期的学习和纪律,表扬一些同学,批评一些同学,提出一些要注意的事。比如:不能听台湾的特务电台。守纪律。学习要认真,不能留级。张老师在这方面,我印象不深。大概他言简意赅,以便挤出时间来为我们表演,奏出金灿灿的曲子。
一节可贵的自习课,有时会全部用来看图书。学校没有图书馆,却有好多小人书。张老师一下捧进来好多。除了《东进东进》《从奴隶到将军》《霍元甲》,记得还有些是电影黑白照片的,有些是反映国外的。电影的,好像有《甜蜜的事业》。外国的,反复见些反映美国贫民在摩天大楼走钢丝,最后,从高高的钢丝上摔下来,死去。一页页,看到惊险处,我们都仿佛在现场,很紧张。反映日本的,反复看到一个情节,就是社会低层人,参加吃东西比赛,吃很多,最后也是死了。这个,我们不怎么可怜。反倒对于他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很感兴趣。
我们看图书很快,很认真,有些同学还要用手沾些口水来翻页。我们看完了,会互相交换看。这比我们平时去理发看的,去老市亭北面、布铺前花一分钱租的好多了。有些图书的好看,达到了二分钱的程度。而且不用担心一人租多人看,要被大声喝骂。
我喜欢看简单的故事。不喜欢战斗的,敌务的。戏曲,反而喜欢。因为,那像过年大人买来贴墙上的大张格子画。
那些小图书,故事也是金灿灿的,至今发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