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嚓,咚嚓,咚嚓……”紧凑的锣鼓声滚动着穿过古榕林,拐进好几条巷,准确及时地传入了各家的小孩子耳里。大家一齐停了灌蚂蚁、打纸炮、赌公仔、跳圏等等行当,赤着脚慌张地边奔跑边呼唤自己最好的玩伴:“快,快,蛇,蛇!”
讨海回来刚吃好,在池塘里泡凉的矮叔公他们也赶紧从水里起了身,草草系好条宽大短裤,急急将件薯色的背心斜披在肩上,趟过小溪,向小庙前赶去,并向咸水井边的酒房里招呼人:“老陈来哇,老陈来哇!”
在西塘鸭寮打盹的然伯一下睁开眼,看一大群番鸭先是惊向池中游远去,一时听了铜锣声,竟兴奋得向相反的方向集中,挤在一起嘎嘎叫着在水面张开翅膀拍游起来,扑起高高白白的水花来。然伯索性要小儿子耳仔看鸭:“我这几天正牙痛呢!”
我放下手中的《儿童文学》,告知我妈,也向东去。
奶奶吩咐:“看路,慢些哦。”
我顺着榕树下几只黄牛的目光,准确地赶到现场,挤上前,找了个正好的位置,急喘气,心里好些兴奋。
锣鼓声音此时又换了花样。与过年游神赛会一样:“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咚咚,嚓嚓嚓……”鼓是锣的师傅,鼓声多起来的时候往往就是戏就要开始了。
果然,这个高埕村来的白衫高瘦中年男子看了眼越来越多的人,有了些笑意,也一向对作为族亲的程南村心里有数,人数是比较满意,但正值盛夏,日花毒,他刚骑车过来,一来出了一身重汗,万无手艺人一身不清爽就开干的,二来他盘数着好几个熟人、老友、大主顾还没来呢。这眼色他是祖传的,也是他父亲在他几个兄弟中独独传了他,让他来接这独特手艺的秘诀所在。
前月,他第四个孩子才出生,老婆下奶需要食好鱼,大埕近海,成不成,全靠中午这卖买了。这活,虽说有些偏,有些危险,但不靠这个,老父亲、老母亲都七十多了,一家加起来小十口,还有个没成家的叔叔,也一起吃饭呢。
一阵锣鼓花翻滚得有些长。小孩子有些就耐不住性子了,有几个胆大的竟挤近两锈色的单车,蹲在一个盖了白布的扁圆铁筐。“不是这个,是右边那个!”个头大一点的无名兄按着嗓子提醒。
“是这个,是这个,药不用盖的,我知知的,不用你多嘴。”小个子、铁黑又瘦的吉秋仔竟边说边顺手捡根榕树枝就要挑。
“谁家孩,开去,快开去!”白衫男子看样子有些生气,又急,头发甩得直身起来,脸一拉,眼一皱,嘴明显伸出去,又急收住。虽说从高埕村来大埕还不足半铺路,但也算出外乡了,况且也不知谁是谁的孩子,得罪了不好,让孩子伤了也不好。这个分寸,也是他走了这多年的江湖心里有数的。刚出道头年,他仗着自己刚读完初中,以为比父亲有文化,在大港他就训过几个搅摊子的孩子。那一天,不仅生意没有做成,反差点被人打,被人哄出乡里。要不是他父亲三拐四拐,找了门远亲的治安主任,那天还真不好出村。可是,不打不相识,他后来与几个比过脚手的人无事时酒杯子咬缺了口,在大港不仅生意比所城、龙湾好,刮风下雨还不愁个去处。只是每年里几个大港兄弟总要他接好几单险活。唉,每次,他都要老母亲在家向祖宗供好香。他父亲就总不出声,端张红椅子坐在门斗边抽旱烟,不说话。他出门时,总大叫一声:“定点,胆大心细,话不要说满!你爷,我都这样!”
大埕这乡里,陈姓人多,同宗同族,周姓的治安主任他也有专门请人关照过。程南村这边的人本份,不欺负外乡人,连福建诏安伢都不欺负,只是老实人手心紧,生意做起来也平一点。不过,他一会再想想,办法总会有的,谁叫他已经是四个男孩子的爸爸了。
怎今天几个大主顾还没有来呢。那几个人,有一个是干部,不知是家里人多,还是身体弱,每次要买一两块钱。还有一个是行机帆船的,为全船伙记,出手大方时甚至会包了底。为这,他昨夜里多制了好多东西,一直到一两点才睡。这不,一大早,他父亲还问:“昨夜起夜,几次看你西屋灯总亮呢。功夫人要注意身体,万不可纵的。”听得他媳妇一下脸红脖子去。
“嚓!”响锣这会只一下,却脆得很,且一下用双黑实大手按住,收得好干净。这功夫,他是十几年前,在这里营生时,在县剧团的阿乔爸教他的。阿乔是他在所城中学的女同学,生得戏角一样白又苗条,拿起笔走起路都与别的女生不一样却让人说不出怎个不一样。她是全学校男生的梦。但那时,男生女生不说话,虽说解放都十几二十年了,书里广播里讲的好像男女一个样,也没那个规定男女生不能说话,可就是没人说话。连同村,小时候说话的,上得初中了,也都懂了事。劳动课一起抬规格石,头都碰一起了,也眼光一对,双双红了脸,快快走开去。还要让人取笑上好一阵子。
后来,初中毕业,高中要到县里去读。这个就没办法了。他一个掠(抓)蛇人的儿子不仅不帮父做采草、做药丸、饲这叫人又怕又爱的小生灵,不要另加使钱破费。他大哥、二哥甚至连字都不识几个。要认字,这两个哥干起活来顶头水牛,要当上兵什么的,就好了。工作人可以将工作让孩子接,他少年时是有过理想的。他想,只要努力读书,自己以后做个工作人,吃公家饭,不出汗,他两个哥哥就可以继承父业。家里在全高埕村就是最好的。他一家也不愧是陈璧娘的后人了。谁知,六七十年代,学校里三天两头搞运动,不然就是劳动,又吃不饱,干的活跟两个哥哥下田差不多,而且,还总开会、学习,甚至要穿街入巷去游行,高呼口号。他名义上算初完初中。但初中二年,他没有新认得多几个字,加上天天打心里总想班里好看的女生。夜里总作动力,下决心,白天里变做努力参加劳动。这让他越加对自己做工作人的理想越加不敢想了。特别是阿乔毕业后考了县潮剧团做个阿旦,他就羞得更加不敢见人。
可是越怕越羞,老天越弄人。那天,是他毕业后第一次与父亲一起来程南村营生。他像个外人一样生生疏疏地帮父亲摆开摊子。“来做阿旦呢!?”他父亲声音不大,却把他吓一跳。
后来,心想,做阿旦的阿乔在县城黄冈,还要脸抹得粉粉的,嘴唇上花红。他没那好命。索性豁出去,放开脚手。正当他抓起个祖传的紫铜锣用力一敲,“嘿,知知你不会!嘻嘻嘻!”笑声击落榕树枝上的好几只小鸟,也击得他心里流血,好晕,好疼。原来,是程南村三山国王生日,请了阿乔剧团来做老爷戏。二年初中没说过一句话,没想去了县城才一个月的阿乔单方面解了封,这头句话这么击倒人。他一时语结,脸红一阵青一阵。
“你不知我爸爸是县剧团的司鼓啊。收摊后家去。八角井前,七落包三边问人,谁都知我家的。我要我爸亲自教你锣鼓。嘻嘻嘻!”说着,洒了一路银铃,走远去,只留个包得圆圆滚滚又轻曼的白喇叭裤背影。
“戏鼓是有鼓谱的。卖艺人各施各法,但都是为了吸引人,所以学一点也好。”在县剧团做大先生的阿乔爸一见他,就手把手,一套锣鼓功夫教了整整半天,天乌了才成。自此,名师指点过的白衫青年人如虎如豹,一手锣鼓一动,滚滚地,轻重正好,像戏里的将军出场。至于好在那里,他父亲也说不清,原想将手艺、祖传家业传他两个大儿子的,也改传于老幺的小儿子--他。他两个哥哥倒日夜种做,没什么。两个嫂子就多少不情愿,私下跟婆婆说上咸淡:“阿丈(公公)不让人读书,也不让掠蛇做药丸,教我们怎么活呢?”
弄得他一边感激阿乔,一边这多年来努力做手艺营生,赚得钱来也对两个哥哥、侄儿多多接济。他两个嫂子也知情达理,对他反倒像对长兄一样看重,还对他爸爸讲:“究还是老人看人看入骨,细叔接受这营生是好些!他两个做阿兄的是个土蛮牛。”
“嚓。”脆生生。我看着铜锣上西瓜一样的纹理,听见铜声的影子和向溪塘、向大泊山、向榕树荫、向天上的蓝传开去的波纹。
“入。”天啊。这掠蛇卖青草药丸人张开粗黑的、腊黄竹节样的三只手指按铜锣,被铜锣吃入的声音竟也不仅听得见,而且看得见。
“嚓,入。”又一组,在空中翻了个滚,有的还入了小溪后面的池塘水面,让细小的狗母鱼浮出水面吃了。
“嚓。”这是个完整的句子。玉黄木锤子包个丸子样的红布头刚擦滚在锣肚子上,再顺势向边上划,长了层乌铜皮的古旧锣子就张开嘴,像西头那棵二百多年的老头树下的黄牛一样,打鼾样,要发出长而厚的声,却在半空中,被按回去一半。
“入。”对,就是这个。不仅按下去。掠蛇人的手指肚子还被乌皮铜锣吃下去一点点,发出如做戏阿乔、阿旦姐吃吃地无声地笑好看地笑的动静,纹理是向里的,向里拉。这,树下的几只牛也是听见的,每听一下,牛耳朵就被拉一样向掠蛇人方向树一下,保持,待新一声“嚓”声才又轻得看不见地放下去。
“嚓入,嚓入,嚓入。”三声紧紧靠在一起的,掠蛇人就开始半吆喝半唱起来:
“嚓。入。我老陈来到无乜个(什么)!”
“嚓。入。来时家内老父有交代(吩咐)!”
“嚓。入。问声乡里老人囝仔个个平安顺。”
“嚓。入。大人轻健细个乖大(乖乖地长大)。”
“嚓。入。老人食百岁,后生会掠龙。”
“嚓。入。女的聪明,男的灵精。”
“嚓。入。”
“快放蛇!”小孩子有些忍不住了。
“好!”掠蛇人在一个行船掠鱼的中年大汉刚一靠过来,就一点头,来了精神,大喝一声音。
“嚓。入。好!仙蛇出洞,囝仔行开!”照样又更高一声,向乡里内,过村头闸门,怕乡里的老人都听得见。
说罢,将锣身放平,包红老木锤轻轻放入锣盘里。
一时,取出酒来,向手上喷,向白衫喷,向修长而瘦的黑长裤子上喷。我这才注意到掠蛇人穿了条黑长裤。与围观的老少众人不一样。六月天,光膀子还要大葵扇子泼着风,谁还穿件这么热的裤子?
“哇。哇。”掠蛇人将包在蛇铁筐子的暗白布袋一把掀开,一阵干干辣辣的腥味就散出来,像从深、老山里刚钻出来,让人生怕。刚才还紧围着,摧人放蛇的大人小孩一下齐齐后退。圈子背靠小溪,向小庙边扩大很多。老成的、背手站定的行船掠鱼的当家人就从后边变成前排。这正合掠蛇人的意。
“好了!”又一声高呼。这一声可能也是教戏的阿乔姐姐的阿爸教的,比潮剧里的老生张长城师傅要在开封府升堂还威风、壮胆。
喝罢,飞快打开铁筐盖,又往手上喷酒。
马上有几条褐身长蛇盘转着,出了圆圆的筐门,高高举起头,鹅一样。
掠蛇人一下不说话,紧闭着嘴,厚黑的嘴唇只存条缝,脖子也高举,眼睛收小好多,发着长细光芒,半跪的修长身体,也蛇一样。一时,屏住呼吸,像是吞了口酒,面色酒红起来,另又伸出着了长布套的手,慢慢从蛇的后脑勺靠近,似轻抚,又似没有。
“抓呀,抓呀,快掠住,掠住!”小孩子们一边半起身,做好随时要后好退的准备,一边又导演一样指挥起掠蛇人起来。
“呼!”那掠蛇人好像真听小孩的,一手飞快抓起一尾乌胖一点的,一手翻过铁筐门盖,扣好,并准确地用灰白布皮盖上。
这乌身怪物刚才看起来的些笨,这时在掠蛇人手上却全身蠕动,全身好像好多关节,明明被抓在手里,却见它无极限地游动,变化。一会变长,一会变大,连颜色也在日花下漂浮变幻,像条假蛇。掠蛇人手向后滑,蛇身反配合着像根软棍,优美而节奏正好地律动,挺起腰身,举起头来。
“过山风。”矮叔公习惯性地用他挂在脖子上的铝牙签边剔牙边说。
“像海蛇,是黑铲头。大毒,七步就倒。”然伯用个做戏老生声,稳稳地说。众人一听,脚不动,身子却向外移了点,只是头也像蛇样,伸长了脖子,向前举。
掠蛇人也不言语。眼光却左右飞,收缩着,不停翻滚、拐弯,一时,竟打了马步,换了手,左右盘,像抓了很热东西,又抓住。在人看不清时,左右脚横着剪东西一样快步交替着,略略向前,抓着蛇身吓人一样近众人来。
“哎呀!”“勿踏我!”这回,连大人、老头,都有些怕,急退,镇定的掠鱼人也快步退。圈子几乎扩大到整个两亩地的林荫,而且已经近于正圆,直逼阿木妈的西瓜摊子。
空气紧张起来。掠蛇人的嘴一存一条线,青白的额头出了细汗。于是快步后退,将蛇放中间,一手又将盘在脖子的厚长水布长巾扯起一头,胡乱擦脸,面色复又红黑起来,一时还从单车的挂袋里拿出条细节竹子来,近蛇身,往地上一拍。
“快说是什么蛇,究竟大毒不大毒?”有人高声问题,好像生了气。
掠蛇人好像听不见,神情刚刚放松,又警觉起来,脑门上不知是因为蹲下,还是什么,青筋绽出。
“哦,三角头!”
“哇,哇。惊死人。”
“究竟有眼镜没眼镜?”
“头居然可以扁成把鼎铲,蛇这东西真不是好东西!”
“哦,真有眼镜?”
“在哪里?哪里?”
掠蛇人见人群骚动,也受鼓舞,竟将细竹放下,屈手成鹅头样,近蛇来。蛇准确地近他,举头,探出条长了叉的舌,还“噗噗”地喷着气和口水,发出警告。众人都屏住呼吸,大胆的无名兄也没有出声,一树的鸟静下来,只有满天满地的蝉声填了整个天空。
“过惊险,是真功课(功夫)。”
“不然人家是祖传。”
“全在那药酒,独家的裤头方,秘不传人。”
“什么不传人,通通河南乞食方。六零年,河南水灾,小庙里住的凤阳人,送几个大番薯就会得到的方头。”
“凤阳不是河南,你这河南大水真大,将个安徽淹成河南境了。”
“是凤阳方。安徽,安徽。”
“几个大番薯,那得多大的番薯。嘿!”
“要龙银才行。不给大钱,谁家给这养命的方子。”
“要得龙银还四处留宫歇庙做乞食?”
“信不信由你。要不说这高埕人祖上厚道。”
“说是还认了兄弟的,才又说了好多青草方。”
“真好。怎我老祖公不也认个凤阳兄弟。”
“认个凤阳兄弟,你此时也可以拿个免食有种的碗。”
“你才免食有种,是免种有食。”
“哦。去你的!”说话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吃了亏,用手捅了旁人一下。旁的人也不计较,护一下,笑笑,算是和了。
正精彩呢,掠蛇人却将蛇放铁筐子里,盖好,扣得死死的。
“这就完了。”
“没完,这不还没有套布袋子呢。”
蛇归铁筐,人又好奇、大胆起来,围近,要看筐里的蛇。圈子重又紧凑好多。
“嚓。”掠蛇人重又响锣。面色红润起来,调好呼吸。拿出一个好大的纸包。
“宽时物,紧时用!嚓!”
“肚痛,拉稀,头晕头痛中暑,着凉高烧,生火牙痛,口舌生疮,喉痛浮热,屁股长
毒疮,无名肿,一次三粒,一日三次,包好,不好不要钱!”掠蛇人声音像变个人,这次是小丑声,《柴房会》里娶鬼老婆的李老三一样高而亮。
“多少钱,怎么卖?”
“高埕人是程南孙。自家亲人就不卖大港价了。”
“把戏人嘴。怕在所城乡也这么说。”
“也不卖所内价。”掠蛇人像是听到,又好像在说现成的套词。
“他确实是大埕人外甥。”
“是。”这次掠蛇人应得真切,也亲切。
“究竟怎个卖?有效无?我今天牙痛死!”
“慢着。”掠蛇人说着,转身打开一小纸包,取一粒青草药丸,浇点酒,走到然伯身边,使个眼色。然伯配合地张开嘴,掠蛇人将乌青的青草药丸举起。
“哪个牙,烂牙槽这个?咬!”
“好。”
“好了没?”
“嗯,嗯。”然伯看样子很享受,又酸爽,不致可否。
“到底好了没?老队长。”
“哪这般快!又不是仙药。”
“再咬,再咬!”掠蛇人。
“唉,是说真没刚才那么痛了。”然伯。说着掏出一张皱皱的一角钱。
“你要看有没有鸭屎!”众人哄笑。
“有鸭屎才是真钱!”重人重又笑。
“莫不是然伯外甥?”
“去你的!”然伯。
“来来来,今日好日,欢喜,乡亲价,亲人价。一角三包,二角七包,三角十包。”
“怎能三角十包。么无和算去。”一直不说话的生产队老会计荣华叔公开口了。
“说快了是三角十一包。不骗人的,又不是外乡卖买。天天来,还可上门买。”掠蛇人。
几个笨的还在算三角十包怎个无和算,吃亏。掠蛇人又滚动着连锣带鼓敲个山响,敲得西头的旱厕墙都震。
“是说真有用哩。我是吃过。比卫生所便宜。再说,有时肚痛,夜里,卫生所也关门。买点吧,一角钱就好。一包有几十颗了。”
“这次好像真大粒些,又黑,药味重。”
“这次是上山内采,又是头春药,山里货,霜冻过一个冬的。包好,包好的。”掠蛇人顺势加高调门,就真有围观的人纷纷举着钱来买。
这时,小孩子见再无玩蛇,又有些累,就开去,去阿木妈零嘴摊上看看。
“吃不得的,吃了肚痛,有胡蝇。”
“这不你爸买了老陈的青草药丸了。”
“去。那掠了蛇又去拿药的,我肚子痛穿也不吃。”
“就是。我也不吃。我上次头晕,还偷偷将丸子扔屎沟了呢。”
“我只稀罕蛇。不要药。”
在大人看来是药摊子、在小孩看来是做把戏的摊子不久就散了。也不知那个行船伯是不是又包了尾货,又到底是不是这玩蛇卖青草药丸的老陈的亲戚。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然伯已经永远不会牙痛了。
我一年回到大埕去,茶余又听人讲起高埕村的掠蛇人老陈来。
“那年,他救了我。”
“怎个救?”
“我去牛尾草山园牵藤,被条青竹飙咬。”
“毒哩!”
“老陈用酒洗,用草药敷,又让喝口酒,说是酒解毒。”
“什么酒?”
“就良校兄咸水井边酿的米酒。”
“那怎么行?”
“哦。对呀,现在想起来是有些不对。”
“不过他真个会抓蛇。”
“怎个抓?”
“小桥头那个趴地上的古坟自他用柴草薰过,再无蛇出洞咬人。”
“这怎算会抓蛇?”
“会又怎样?!”
“他快五十时,就被蛇咬死了。”
“啊。他家不是有凤阳方?”
“什么凤阳方。搞不好,是四零年潮汕沦陷,逃日本逃难逃荒时,与安徽人一同去过山里讨过食倒可能是真?!”
“讨食?讨什么食?”
“还能讨什么食!打百家工,祈百家福,食百家粥,留宫宿庙。”
“哦。”
我说罢,举起茶杯,一口饮下,似吞了苦酒。
只不知这老陈,究竟叫什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