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舌尖上的大埕,当先说这间老市场正南头的大店铺。
这间食店单就风水上就占了先。它在老市场中央的四方长亭南面,气势上几乎横贯了整个市场,开间广阔,有收官兜底的格局。店铺里面疏疏阔阔地就可摆上二三十张桌子,南面靠里一溜排开是热气腾腾的开放式的大橱锅灶,高大的台面上摆满了货真价实的大埕肉丸、肉卷、咸面,各式水灵灵的时鲜蔬果。在那个一般人家还不能天天吃肉的年代,由它发出的香味对每一个到过市场的乡里人都充满诱惑,让人觉得人活着,纵有千般不易,但单就一个食字就会令你生出许多美好的念想。
食店的南面另开有一排长长的窗台。每天早上,当着赶早读的学生和其他来来往往的乡里人,一字排开四五块大砧板,四五个壮身大汉各自手执两把大铁棒,对着砧板上的猪肉千锤万炼,哼哈有声,让人想起门神上操一对铁鞭的好汉秦琼来。
肉茸一阵翻飞之后就会被放进一个大铁盆,由店铺里的师傅好一阵揉,就没人理了,原理大概相当于北方的饧面。好一阵,大师傅才出场,大模大样地看了看,顺势拍了拍,整个肉团好似重又长在一起了,就伸手一抓,一个圆滚的肉丸就变戏法一样从他的虎口处生了出来,众人都围过来看,他却一松手让刚刚成形的丸子重又回到盆里去,这才说,好了。于是刚刚执棒的几位好汉就开始了更加紧迫的劳作,一手抓丸成形,一手竖执着一把瓷勺,一下一下地将丸子舀下,抛出一条条弧线飞入四五口热气冲天的大铁锅里,急急如雨点。奇怪的是,一个个老粗大男人,干起这活儿比姑娘家钩花还轻巧而快。
待到沉下去的生猪肉丸子重又浮了起来,个头就肥白了些,密密匝匝地挤满了整个锅面。这时就会有人用一把大竹篱捞起放在一个个的竹匾里,及时地端到店铺的大前台上。只见这些丸子粒粒都出落得圆滚筋斗,颤颤地呈在人面前,要不是闻着就香倒人,模样儿真让人舍不得吃下肚。
少年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七十年代的孩子是真正的孩子。我们的上一代大多经历过战争,再上一代更是历尽世事沧桑,于是我们这一代肩负了三代人的孩子气,但终究不敢有今天孩子的骄横气。一大清早,我会帮着大人收拾好早餐碗筷、桌凳,扫地,并做出要带好两个弟弟的样子。这时,我爷爷就会说,孩子们,给你们几分钱,可千万不能乱买东西吃。我们自然欢天喜地,因为这样新的一天才告开始。
有了钱的我另有与其他孩童不同的打算。我会将两个弟弟的零花钱集中起来,三个人一起来到市场里的这间店铺,用一毛钱买来一大碗面,然后三兄弟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碗里的肉丸、肉卷、面条,连同不知为什么到今天怎么也吃不到的美味面汤。你要是二十年前问我,我真能告诉你每一粒肉丸子、每一口汤的些小差别的好味道!
但我却不敢忘记我爷爷专为我做的一式特别的汤的味道。
我的爷爷高高瘦瘦,平时对我们三兄弟特别是对我很严格。我不小心坐在靠背椅上、或学着大人盘二郞腿、或手里拿着筷子的同时还拿着勺子、或与大人的手交叉着夹菜、或边嚼东西边说话,就会得到爷爷的批评。但爷爷在我读书写字时总静静地一次次地为我擦煤油灯的玻璃罩,又一次次地问眼睛累了吗。而且,如果我一牙痛,他就不单带着我到卫生所上一种叫做冰硼散的药,还坚定地判断我一定是虚痛,并要亲自为我买来一只猪脚,用绿豆煮再放些红糖给我吃。
我的爷爷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就走了,我一次孝敬爷爷的机会都没有。
我读初中的时候,每天来回在家里与镇中学的路上,都会默默地面向着爷爷的安息之地暗暗祈祷。到广州读书,我会在过年的时候,独自来到爷爷的地方,静静地跪下,放好一对桔子,没有忧伤,没有特别的祈求,只是看看站站就回来。
因为,我认为,我怎么也不能向我善良的爷爷要些什么。
除了他从不表达的深沉的爱,他还有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