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相比于现在,要减去很多,比如电视、手机,甚至电。全村人会天天盼这来去无常的电。人们于百无聊赖时,沉默久久,会突然说,要是天天有电,该多好。那时,什么电影,只要有,甚至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是什么片子,都会在巷头听人说:有人映电影哩,就话听个半截,急回屋取了条木椅,告知家内大小,再转出来问一句:快说究竟在哪里呢!那时候,不管看什么电影,什么内容,一概认为是很好的享受。因为市场里有时一毛钱可以买来三斤杂鱼,那么,三毛钱的电影,看了听了要相当于吃了至少九斤鱼虾蟹的幸福。
我这话说得有些不明白。要这么说:早些时候,没有露天电影院,电影要靠电影队来放。不要钱,却要担椅抬凳。一时去晒谷的大灰埕,一时去周厝祠堂前的老戏台,一时过田园往东到近诏安的上东村,有时去程北片的乡里。我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上黄村,还是红花、田尾溪尾村,看一场不断响着京剧鼓点的古装相刣片。那后背插满令旗的小将军六角锤子翻腾了一个晚上。我也在田地里,就着一块耕地翻起的土坯坐了整晚。屁股瓣瓣都是痛的。
后来,乡里,有电影院了,不用自己抬家伙头去,却是要钱,还要三角呢!
我爸爸自己说自己是个电影迷。我们家订了电影杂志。我爸爸隔三隔四去看电影。一次,放一个《热带丛林历险记》。我爸爸说,孩子们都没有看过动物,都去看。而且,连看了两场。我看了南美洲的丛林,也看了很多动物。一只聪明的猩猩甚至爱上一个大大身的女子,亲上了。
一天,也不知是放个什么电影,我爸爸又去看。回来还早,我们还在写作业,我妈妈要早起做早餐、洗衣、喂猪、扫地什么的,早睡了。我爸爸回来,开门,与我们说话什么的。一番动静,妈妈就醒了。她在朦胧中问:又去看电影花钱。我爸爸:三角钱。我妈妈听了:那都快一块了。我们听了就笑。隔天,我们吃过晚饭,洗好碗,各自忙。我们写作业,妈妈钩花。爸爸在一旁问妈妈:你昨晚说,三角钱都快一元了。是怎么算的?我妈妈听了:哦,有这样说吗?眼光转向我们求证。我们都说:是。于是,一家人都大笑起来。
那时,经济确实是紧张一些。我爸爸经常开玩笑:要是突然在个什么角落发现有几张没有开头的十块头多好。我们于是,尽管,电影啊,录像啊,好是好,却能不看就不看。
好在那时有收音机。收音机在一家里面的应用,比今天的电视机还要紧很多。收音机一早,汕头人民广播电台会有一个每周一歌的节目。一个星期里,早上、晚上,就只推介一首歌。大抵要介绍歌唱的人,记得介绍最多的就是李谷一;要介绍歌的创作和思想内容;介绍歌词里好的句子。我那时听了一些,觉得很美好。但都不会唱。我一次,自由自在在院子里唱,大概被我奶奶听到了。我奶奶后来说,会唱歌的人唱起歌来,哗哗地像大水一样。我听了就听了,并未怎么受到打击。但有一次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唱,我爸爸就说:一个男孩子,走路便走路,怎一边走路一边摇头摆脑还唱歌呢,要稳重些。我从此,再不敢在院子里唱。
中午和晚上吃饭时候,一家人就一边吃,一边用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这个预报可重要啦。因为一个村的人,每天下海捕鱼的人几乎家家都有,大埕这地方台风也多,村里机船很少竹排为多抗不了风。所以,听清楚风力、风向、浪高,是大事。旧时候,没有收音机和天气预报,人们只有靠代代口传的天气民谚来看天。极尽星云日月和各时节之间的联系来因应、预测风雨和潮水。比如:早出日头无好天;正月北风和,三四北风旱,五六北风祸,七八北风毒过蛇;夏天日落斩(砍)担柴,冬天日落洗双脚。可惜我听得少,记不住,也不会看天看水。
大埕傍山近海,本应靠得山来吃山,况有古语欺山莫欺水云云。但大埕乡亲好像不太经营山上的生活,不种茶、不做果,更不打杀山上生物,连上山割物焚的都只是女人不是男人,而且只割草不砍木。向海洋去,向远去,是大埕男子的秘言和志向。这样,过番下南洋谋生者有,落海讨食都更多。成功的自然很多。但有语曰:行船走马三分命。最是令人心痛。
大埕地届广东和福建、东海与南海的交界,受台风影响多。台风要来未来时,鱼最多,于是讨海人往往要搏一搏。当然,成功的,一年几回,不几年,可能娶妻起厝就有着落。我的小学同学壮龙,他祖上起了全大埕最宏伟的大厝--七落包三,就是他曾祖和祖父两代冒险拼命落海扛棕(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赚来的。但大埕的讨海人,一来以竹排作业为多,二来原本也没有专门的渔民,而是既要落海也要落田。所以,糊口为多,致富者少。一年或是几年,就有人不测而终。有的几十年一去无返,不知生死。唉。
有收音机,有政府的气象预报,乡里乡亲就都信收音机里的。所以老人把收音机叫做收风机。这收风机好比生命一样珍贵。有些老太太,收听完天气预报,就不许子孙们乱动,怕动了收听天气都不准了,还要将收音机用块红布包好放在孩子们拿不到的地方。又因大埕最近福建诏安,大多听得闽南话,许多人一边听汕头人民广播电台的预报,转又去听漳州人民广播电台的预报,再加看天看云看星月看潮水,感觉心里就万加踏实。说起来令人伤怀。从前因为天气不测,男子因落海一去不回不知所踪的不少。一个村,有许多寡妇,许多孤魂。每年下元节(十月半),海边施孤的人很多。改革开放后,天气预报比较准,加上政府对于台风前的各种宣传和管理,大埕乡里的男子失踪和寡妇就少了许多。
改革开放之前,曾经有绵延百年的战争,卖田卖屋卖儿卖女逃荒逃难,不在少数。我现在想起来,七十年代初,可能与古代无异。因为,乡里还有些小脚的婆婆。河清兄他奶奶就是。有时去一些玩得好的小伙伴家里玩。我们就一个纽扣、公仔纸、香烟壳、石丸子玩玩、打打、闹闹,时常有奶奶辈的围在院子里缝缝补补,家长里短,就会说到四三年逃老胡(日本仔)的事。一些有名有姓,我们小孩子也认得的人,就全乡里都知道他是买来的、甚至是“抢”来的。
那时,表面好似乡里很红火。高高的高音喇叭早晚高歌,大人们一日向村东去,下地落海甚至集体到海边挑海卵倒村头的大厕缸里的作业异常壮阔,我们小孩子没有一个不需要一放下粥碗就提起拾粪箕急急冲出巷头去抢扒猪粪的。但就是这样,每年夏收秋收一番长时间的收种之后,还没吃几餐好的,大人们就互相提醒:要省点吃。因为,无论如何减省,谷垫(竹编的高边围子)里的粮食是无法吃到下一个收割的时候。这期间,还要保证一家没有人生病、没有意外。倘若有,没有其他收入,只好卖些粮食,就更加青黄不接。乡村里既没有医院,乡亲们也没有看病的钱。除了家里有工作的公家人,或是有过番的亲人。
生活既已如此难言,神明就越加地“显”(显灵)。本地的三山国王、地头神、灶神、地主公、天公、公婆神自不必说。一时有个半乞讨、半卖卦的,也会被一群婆婆和姑娘媳妇围上几圈。这卖卦的,提把椰胡,边走边唱,见有家门看起来气派一些的,就连连拉些吉祥的曲子。步步高,百鸟朝凤,什么的。门里的人就急忙给点零钱,也有给个番薯、抓把米的。因为如果卖艺人如此卖劲还是得不到好,这卖艺的也不是就没有办法。轻的黑着脸,轻轻在嘴里骂一句。重的,就会奏一些不吉利的曲子。至于久病不治、霉运连连的,则几乎每一家的祖母自有妙法。大致是,巷头取几粒砂子,村头榕树林摘几片叶子,再依不同情况,加些针、红纱线,放面盆里,打些井花水,用来洗面。末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倒了。这个不日另表。
乡间也并不都是不堪和严重氛围。再说收音机吧。
天气预报完了,大人小孩也吃过了饭洗好了碗。潮州人吃饭,就几碗粥䊳加些咸菜、菜脯(萝卜干)。用高墘村矮叔公的话说:就一泡尿的事。意思是吃得快,消化也快。但总算是吃过了。那时,有一好,就是大家都会在中午小睡一会。这是做田讨海的人与公家人少有的共同的习惯。这个中午,往往乡里没有高音广播,正是乡亲的快乐片刻。
快乐什么呢?听古。就是用收音机听故事。
八十年代,大埕,甚至全潮汕,没有人不认识一个讲古人--陈四文的。说认识,其实谁也没见过,只听声。远远的在大巷头,听了个播音员讲:各位听众朋友。老人小伙小孩子就都知道是陈四文的时间到了,急急往家里去,围坐听古。
好多的古。里面有“猴子天(孙悟空)”,有刘关张,有宋公明及时雨,还有潮汕民间的很多人物。古灵精怪的龙湖才子夏雨来,少年得志、穷家出身的文状元林大钦,多才不羁徐文长,还有更多的阿狗、阿木塞(跳蚤)等等叫不上名的。一个人名,一经陈先生从四方黑乎的收音机里说过,如果是古人,就好像这人还活着;如果是个没有的人,大家就认为一定有这个人,而且还时时觉得这人就在自己身边。陈先生因为年轻时组织过话剧社,所以他讲起古来有唱有演,形象生动,特别是讲到妇人时最是精彩。我最近看到他的一些视频,看他讲到老妇人时,鼻音嗡嗡,手执扇子指指戳戳,身体左右扭动,形神兼备,怪不是听起来那么逼真、有趣。那时候,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电,许多人不识字,陈先生却可以让一条村的老幼妇孺全全停下手中的活计,听他讲古,听得入迷时,笑笑,睡着。醒来后,又生出一身干活做事的力气。又因大家都知道了鲁智深、过番人、阿狗伯,干起粗活来就不那么苦闷。
那年代还有更可贵的,就是民间歌册。泛黄的,因为多藏在穷苦的人家里,以而在破四旧中幸存下来。据说,长的可以唱上几个钟,有整出的戏。妇人们上山割草、下田插秧、河溪边踏水车,就会三三两两、时断时续、高低不定地唱上好一阵。一来填了心中的空泛,抚去杂沓,二来也可壮胆,穿过黎明前险狭的山道。这个我没有听过。只见过高墘村牛栏破屋前剑南他奶奶与妹妹反复地翻着本书。但他们家,成分高,现在想想,就算她奶奶识得字,运动刚刚结束,她应该也无这个胆、兴。好在近日得了些歌词:“人生一世草一春,天地所造乾共坤;私情世上古今有,不如六娘郭继春……”是《苏六娘》全本,故事比潮剧还曲折、长。唱起来句起句落,有固定的节奏和旋律,尾字押韵,拉个腔,其他近于念白。这是七言的。也有“3+3+7”句式的,如:“又畏母,心痛泣,不如将身去投江”。就像宋词、长短句。我听过几个没有读过书的老婆婆唱过,节奏更好,可以与客家山歌的五句板区分开来。不知为什么,七字句的,我总觉得与客家山歌有分不清的联系。这可能是因为潮人与客家人先祖同从中原迁徙而来,又共同受到本地畬族人方言和山歌的影响有关。
我没有姐妹和姑姑,我小时候少有的几次听见几个姑娘姐姐喳喳细语,边钩花边嘴里哼哼。那时,倘若他们来唱。那我自然会觉得美好。如果是我现在听到的老妇人来念唱,则形同于祭祀神灵一样,可能多少有些怕和疏远。
少年的我,另有两个精神的盛宴。
一是夏天,中午,去东塘,泡到大人担心了,就要隔溪来喊但又还没来时,算是在没有风扇的酷暑里消了热气。然后,只着件内裤,光着膀子,回家,紧紧贴着红砖地卧下,手执半本不知什么名字又从那里来的残书,翻翻看看,朦胧睡去。不知为什么,我这样子读下来的《牡丹亭》、《棋王》、《小手》、《西游补》、《今古奇观》,现在还总是记得些许,时时浮现。
另一件,是周末听收音机。晚一点,待我的父母、二个弟弟都上床睡觉。这收音机归我一人。我就将它置于枕边,贴耳。没有耳机,要尽量细声,不要吵到家里人。当然,这样做,也为省电,免得睡着了开了一夜,电池用光了,于心不安。
一切就绪。听什么呢?
周六是潮剧,整一出的。周日是广播剧。
我那时,连个县城都只去过两三次。汕头这样的大城市,没有去过,于是更不是一般的向往。
当汕头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用纯正好听的城里话说:观众朋友们,下面为你播放的是……
我的心,就好像看见透明质地的一切,在梦里不停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