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东的母亲一大早起来了两次。一次在凌晨一点,是为阿东的二叔叔煮讨海饭,好让阿东的二叔赶在日出前出海捕鱼。阿东的二叔叔还没有娶媳妇,一家大小的饭都得由作为大媳妇的阿东妈打理。
一同要阿东妈负责的还有一大家子的洗刷和柴火,这对身子并不强悍的阿东妈来说,应对的办法就只有勤勤做、不停歇,再就是要已经长得齐她高的阿东帮手。这不,鸡头啼,第二次煮一大家子的早餐时,阿东妈一看天起了风,烧火的时候听着村头三棵大榕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的叶子声就被搅得火急,巴不得有人帮手来续个灶火,自己好去大树脚下筢被大风刮了一夜落了一地的榕树叶子。虽说榕树叶子不经烧,但自家住在村头,挨着大树脚,不利索一下反被树尾几个勤快的新媳妇和小姑娘抢了先,她心里不大不小地不好意思,再说她日常还要照看好自己三个儿子,一年的洗衣做饭拾柴火下地还有做一点钩花的手工,总让她怎么忙也忙不过来,她不乐意错过这个省事的活儿。
好在这个大儿子天生好象与她心灵感应,她刚一这样想,她大仔阿东就翻了翻身。她听着、闻着孩子匀匀甜甜的鼻息,她多么地不愿意呼醒亲爱的孩子。何况这孩子正在长个子,特别是放假的时候,几乎象肥田里的青葱、玉米,见风长、见水长的。但此刻,孩子动了动眼睛就醒了,坐了起来,见母亲这么近看他,就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妈。阿东妈就吩咐说,你睡,一会起来就在灶里加点火,前后锅妈调换了,前锅是番薯,后锅是粥,加柴草时多放前锅,后锅开了三次后,就可以停火,千万别舀粥,别烫到,别玩火,一会奶奶会来帮忙。
阿东妈一下就筢了满满的两竹筐榕树叶子。榕树叶金黄金黄的,几乎泛着光,一倒在草堆里就哗地一声响。阿东妈心疼地夸了一声孩子,顺手收拾着灶台和火膛,一转身,又急急拿起一家九口人的换洗衣服就往村边的小溪里赶。
一到溪边,凤来姆就夸阿东妈,说一早就做了二餐饭,又筢了柴火,并往边上让出一块阿东妈毎天用的洗衣麻石。阿东妈笑笑地应着“那里有啰”,心里却象吃了蜜一样笑着与四周的早到的媳妇姑娘们都打了招呼,就势蹲在凤来姆身边的麻石上,亲切地称呼与自己同一镇嫁来的其实就辈份应该叫做阿姆的阿妙一声“姐,你今日过早。”阿妙姆知道阿东妈亲她就在娘家的称呼称她就开心地应着。阿东妈嫁得早,如今才二十九岁,比她小了近一轮。
秋天早晨的溪水开始有些凉意,但比夏天清凌多了。刚刚孵出的小狗母鱼儿成群成群地顺着不急不缓的淡碧的清水,一会儿聚集在一堆水草随溪就势形成的一个小小圆窝里欢快盘旋:一会儿不知是水大了还是水草窝本来就不牢固,不经这一群初生的小狗母鱼的纠緾,一下崩散了。一群的小狗母鱼一下慌乱地散成几堆,各堆里打头的稍大鱼儿急切地逆着水流努力地游动,小鱼尾都快摇断了。
当它们就要靠近刚刚冲散的鱼窝里,不知从哪里冲出的一股急流又一下将它们冲得更加四散,直靠近在溪边洗衣的阿东妈们和其他各村庄的媳妇姑娘。几个长得好、长得白的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下跳脱出来,就势站了起来,展开正在洗刷的大件衣服,啪一声盖在鱼群上,一沉一收,慢慢捞起,惹着周遭的媳妇们都十分急切地关心着不意收获的情况。
其实,她们都太低估这群初生的鱼儿了,抑或大树脚下的庙公公暗中保护着这小生灵,也或许这些刚刚生出母性的小姑娘还真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次,正如她们与她们的母亲们过往一次次尝试一样,都以失败告终。但小姑娘们银铃一样的笑声撒了满满一条小溪,引得过往的男人一阵关注。她们并不轻易示人的皙白小腿微微颤动,身子一阵乱晃,刚刚的矜持完全没有了。一两个胆子大的电了头发的更是一下一下地左右摇摆着早上擦了香粉的脸,朝阳透过小溪上的树荫花花地打地姑娘淡淡香香的笑脸上,重又碎碎地落在水面、水底,引得刚刚的小狗母鱼齐着小脑袋朝浅浅的溪底一阵乱钻。
“你们都不乖,我们村谁家有女孩子这样没样子的,一会还要浇菜、帮大人下田呢!”不知谁家大娘发出的声音,姑娘们这才慢慢消停了。但待这一动静收起,眼尖的大娘早看好了各家姑娘的身段和脾气,心里就有了请村头圆妹姆说亲的主意。
二
就快九岁的小东与家里的大人一起,坐在天井稻草棚下的圆桌上吃了三碗稀饭,尽量节约地吃了一些下饭的萝卜干、咸花生和杂鱼仔。一会,大人们象部队一样出发了,在村头会合成更大的部队,下地里去了。在家的奶奶象殿后的将领开始了她一天的工作,洗碗,扫地,切猪菜……
而他,今天的任务是放牛。
好不容易盼来星期天,这一刻临出门时,他反而有些惦记着书本,就进入向西的横屋,在贴着一张“毛泽东同志、周恩来同志、刘少奇同志、朱德同志在一起”年画的隔屏前的小桌上,找到自己军绿色的单肩书包,并从里面翻出一本三年级的语文书来。
他并不是乡里强悍的小孩,因为他的父亲在外镇教书,他母亲又是外镇的,这使他在小孩群中多少有些弱势和边缘。但这并不妨碍他轻松地跨过后巷牛栏上小半人高的小矮墙。他有一个高高的爸爸和小巧的妈妈,但他明显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个头。
他小心翼翼地绕开牛栏里的牛粪和杂草,好在并不难闻。牛栏之后,排屋里有时会出来一对祖孙。祖母有乡间少有的丰容和娴雅,有时会看书,更是乡间女人稀罕的。五六岁的圆脸孙女,则总半躺在半老祖母的怀里,反反复复地要祖母帮她系上乡间少有的头花和一小束的假发。可惜今天来得早,没有这光景,但少年的心还说不上失落。
他解开绑在墙角的牛绳,四五岁的黄牛和善地睁着大眼看他和他所作的细小动作。他靠近黄牛,与黄牛一对眼,黄牛就顺从地转身调好出栏的姿势。随着牛的起身走动,牛栏里一股特有的气味浓了起来,但他却感到熟悉和亲切。他忽地想起了刚刚开学在语文课本上学到的“牛头马嘴”和“牛脾气”这两个词。他觉得牛头和马头很象,牛眼与马眼泛出的眼神比人还善良,而且牛和马都是有品格和本事的动物,它们甚至力气和本领都在人之上,为了到处都有的草,却受制于人。牛脾气更是委屈、冤枉了牛,尤其是他唯一熟悉的这头亲爱的青年黄牛。
黄牛出了栏,就明显地主导了人牛之间的气势。从高度上看,小东的头刚过牛身,但又比牛头低;从块头上看,却远远在小东之上,虽然牛比他还小了年月。依着这个对比,黄牛在巷道里一直走在前面,样子倒象牛带着他了。但一遇到担着犁耙水车和担子的大人,小东还是一下就把牛绳拉紧,然后就势轻轻地拍打在黄牛身上。黄牛很给面子地配合着靠边,这也使小东可以从容、得体地按着辈份和年龄称呼遇到的大人。其中,有几个大伯还十分惊喜地说,这是阿某某的大仔吧,都这么高了!有几个婆婆则靠近,几乎对着眼对他好一阵端祥,才哈哈大笑,长声长气地夸他长得好、又乖。边上同行的几个大人则补充说,这一家的孩子是乡里少数的不追着搭在拖拉机后斗板上的,还说听他孩子讲小东在学校也老得老师夸。说得小东感觉象犯了什么错一样,不觉就加快了脚步出了村庄。
出了村庄的阿东一下就调转了人牛的位置。这头正值青年的黄牛一上了可以并排拉着四五辆板车的机耕路就显出了牲口的谨慎,一任着小它个头的小东的牵引,紧一阵缓一阵来到了村镇东部更靠近福建方向的下唐溪。
下唐溪是男人之溪,是小东心里的长江、黄河。他这样想,并不是贬低母亲们洗衣、洗菜的没有名字的小溪。因为那里也有他们跟在奶奶和妈妈后面来到溪里光着屁股嬉水、摸田螺和小虾的身影。
这里的水面足有三四十米宽,溪两岸的滩涂坡地上长满了高高的宽叶嫩茎水草,与番薯地、水稻田又隔着几条大水沟,加上他心爱的黄牛生性温良,只消草草地将手拉在牛绳的尽头,让黄牛四周来回吃着草就可以了。
而且,一到下唐溪,小东就几乎把放牛的事忘了。他在大板桥前向北一拐,心里就现出了时常翻阅的小人书里的长板坡。当他转身向着下唐溪源头处的大幕山时,他的眼光和心神就全在这片大山大水上了。
此刻,他象李白一样仰望着几百米高的大幕山脉。“连山起平地,恢宏生黛色;数尖问天指,不知为何事。”小东学着千家诗的样子心里念起了诗句。他父亲每个周六从外镇回来,总要布置他念背一些如《千家诗》和《幼学琼林》一类的东西,还要他背《药性歌诀》,写毛笔字。他有些压力,但尽力地去做,有时候不喜欢有时候喜欢。如现在这个时候,他的喜欢就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才有了刚才的诗句。
大幕山不知何故,是因为近海,长年受到台风的洗刷,还是此山原本是远古时期的海,土质咸的缘故,连绵几个起伏的大山,半围在这个几万人乡镇的北侧,起势又直,很少褶皱,擎着半边天,却少有茂密的树木,几乎半光,成为很纯粹的山。只在半腰处,黛色中留出一段珠白的平洼,长了密密的杂树,又有些石屋,不见有人,却远远、闷闷地飘来三两声犬吠。古代书院的影子,只听说,却不知具体在什么地方。这倒让小东十分牵挂,几次鼓动小伙伴们一同去探个究竟,都因被大人知觉劝阻未能成行,这已经成为这个少年人的心事了。一定有一段残垣的,难道被盖石屋的人占了去,以后一定要让他们让出来。小东时时这样想着。
近大幕山脚的溪头不知有几道弯,可见的地方,东西相错着几个沙洲,沙洲上长满了水草,水草半掩着半艘小竹排,再近处,有人在踏水车,吱吱吱咦咦咦地唱唱停停,再有几对舀水的,一下一下,象打夯一样,哗哗哗有节奏地从溪里往大沟里灌水。
溪东岸有一片大规模的甘蔗林,蔗林已经熟了,高高的,黄黄的叶子象潮剧里花旦的水袖,在秋风和秋阳之下,金黄柔和,并沙沙地响。
远山、近岗和甘蔗林,以及连片的绿的菜地和泛黄的稻田,连同薄薄的行云,静静地映在宽宽的溪面里。有几群白鹭高高低低地来回盘旋。水里不时有大鱼或是其他什么的急切游动而发出的声响反而明明了了。秋风吹起了一溪的水,四散起了涟漪,小东心中却是春的感觉。
心中如春的小东,重又望向大幕山脚连着的半围的矮山。那里有一座阿东看起来很大的水库,水库高高的大堤象年画上的三峡一样。近水库和溪头有一座古墓亭。是乡里明代时的大文人,在这条溪东边沿着海向北再向北的浙江做大官,听说乡里人在浅海拉网捕鱼的方法就是他从外地传入的。后来,老来回乡又编撰了这里的地方志《东里志》,记述乡里历史地理人文物产。他在《东里志》里知道了很多事,他佩服古人能就着初一到三十的月亮,每天作一首诗,一首与一首都不同。他更佩服在明代任尚书的乡人黄锦,中进士入翰林,斗奸臣,当廉吏,助乡人,作诗文,写得一手好字,晚年告老后还在国难之时,,追至福建图辅南明再起,后又因种种原因不得志,归于潮州,作文写字,一直到了八十多岁而善终。生性、人品、学问、功业,可嘉。后人也为这种地域特有的个性做了一个概括,叫做“大埕直”,是说这个北面平地起山、南面一海如镜、中间一个小平原的小小桃源之地,人民生性秉直。
这下唐溪也是“大埕直”的真实写照。这条溪从大幕山而下,虽然溪水宽阔,是溪中丈夫,但一直到入海,也不过八九里,除了溪头,几乎无弯无曲,象个急性的小伙仔。
但这一切,正合一个放牛小孩的心境。他看了一会儿山,想了一会儿传说中的故事,就静静地拿出随身带的课本,翻到新近学的一篇课文《登泰山记》。
读着读着,他直把这大幕山当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