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各家的姑娘、媳妇、妈妈,早上,鸡头啼,天还擦黑,就会起来,落米煮粥。双拖灶的前面锅是粥,滚过三滚,就盖好,用灶膛的余火继续煨。这样,一家人等会儿起来,前锅的粥熟了,后锅的热水也可兑些冷水来洗潄。
村北的小溪水这时就亮透了,白哗哗地,村东古榕林有万千小雀嘈闹着,海一样。各家的女人,自占了一块每天都用的麻石,一双泡得红红白白的手随着衣服的起伏在水花里翻飞。一起翻飞的是昨夜里以来的一个村的新鲜事。家长里短。传扬好人好事也有,打抱不平也有,趣味也有,多嘴多事的也有。
那时候,一个村的女人,读过书的不多。但偏偏这些不认得字的洗衫女子,平时最喜欢讲各自老公的文化。高墘人讲一个人有文化,就讲这人的书质好,而书质好最顶要紧的是墨笔字要写得好。两明兄的嫂子不知道是哪个乡里嫁来的,没有读过书,就愈加稀罕自己在中学做民办老师的老公。一日,边洗衫边说她自己的丈夫比我爸爸还书质好,写墨字好。我妈妈从来不多话,也不显摆,正低头洗衫,听了这话也不知从何回起,就只静静的,不置可否。待我爸爸周六从教书的公社中学回来,才讲给爸爸听。我爸爸听了哈哈笑。
两明兄一家人那时候生活和家里的用具很与人不同,这可能跟他奶奶过过番有关。他是乌狗的大兄,与乌狗的爸爸妈妈一样,不怎么与人交往。我于是也不太与他们家的孩子玩。但现在想起来,他们一家其实很老实本份。两明兄在大埕中学教书,脸白白,人很瘦,走路总往边边避着人,见到小孩子也很客气。他毛笔字写得怎样,我没有见过。
高墘村书质好,毛笔醮墨写字好的另有一个人--炎兴伯。炎兴伯好像个职业校长,他先当了小学校长,又接着当中学校长。会拉椰胡、弹扬琴,写得一手端正厚重的颜楷。村头护法老爷庙的对联,不是他写,就是我爸爸写。我爸爸写的时候,天地留得与别人一样,日月(左右)则几乎不留,笔划尽量地向外,字的结体十分宏阔,转折处自然使转,整体磅礴大气。
大埕乡各村素有习字的好风气。出了不少有名气的,甚至世家。
我小学的时候,我爸爸向一位叔公请了一幅六尺的条幅,上面写:龙飞凤舞。这“龙”字写得像条龙,凤字则像一只美丽的飞凤。我爸爸说,这叔公是用木片醮了各种颜色来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写字的,觉得很有趣。后来,出来读书、工作,也见别的人这样写,则匠气多而趣味少。
义和老师也算全大埕有名。我上初一的时候,他刚刚从海南落实政策回来,高高瘦瘦,有些黑,一开口却声音好文弱。但上我们历史课的时候,讲到鹿野大战,忽然回身,很快画出一个鹿头来,像极了。一在黑板上版书,更是惊艳一个班的人,比哪个老师都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家住在七落包三旁的大厝围,平时会带几个女儿去做油漆活,写得一手好墨字。我后来在《东里大观》上看,他楷书主要取法欧阳询,稍去奇险,自成一体。行草则是二王一路,方笔少而圆转多姿。他在鸿程大庙门墙上所书的古人诗作行草石刻最是好。
大埕现在在广州的陈奇洲,是中书协会员,擅写篆隶;陈敬义,也是中书协会员,擅篆刻,古体诗也写得好。宏钊兄是省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行草韵兼二王和八大,文气,又有力,笔笔精到,是一个有方面成就的书家。宏钊兄是书法世家。他几个兄弟和叔叔也写得好。
同样是世家的还有陈楚昭。是中书协会员,县里专职的书法干部,进过几次国展。他小学时,与我隔壁班。到四年级时,就去了福建。他爷爷、爸爸也写得一手好字,在大埕凡人都知。让楚昭去福建是作专门的培养。因为福建的诏安是全国著名的书画之乡。诏安的孩子,平时与同伴说,我们来玩吧。玩的有可能就是一起写字、画画。我从网上和县里的一些地方看到过他的作品。他主要写行草,以碑入帖,用笔用墨古朴苍老,不媚不俗。特别是在石壁庵后门的对联,庄重又有自己的味道,以碑入帖,帖味为主,力道很足。他的面目很丰富,大埕中心小学的校名不是写成一般的榜书,是作作品创作,有创造性;过年看到的“凤江广场”四个大字具中正端庄。在大埕书法家中他算是走出了一般书法家写美、写雅的路子,已经有了自己的面目,而且苍劲的用笔在南方实在难得。
想起来,我所见的几十年来,大埕书法有很好的氛围和基础。我们小学时要上写字课,完成写毛笔字和硬笔字的作业,语文的作文要用毛笔写在很小的稿纸格里。现在,各家的孩子学书法的也很多,过年自书对联的也很多。我的小学同学任兴,他可以一边做饼,一边在旁上放个魏碑的拓本,不时观摩书写。
想起来,大埕书风有自己的文脉和渊源。
大埕在明末清初,出了一位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后官至礼部、吏部尚书的黄锦。黄锦著作历史、主持修订注释十三经,留有《笔耕堂诗集》98首。同时,还是当朝的书法大家。
我最早见过的黄锦公的作品是一幅石刻。1980年代,已经有人捐资修葺鸿程大庙,但刻有“东方保障”四字阳文的石刻却放在地上。样子十分完整。我爸爸请人拍了照寄给我二伯公时,我收集有一张字没有描色的朴素的相片。最近回家,第一个晚上就去观看。镶嵌在鸿程大庙大门门额上的石刻没有放在地上看起来宏大。夜色下,描金的四个大字质感很好,点划的力道内蕴,用楷法写行。章法安排上,“东”取竖势,方取横和斜势;“保”与“方”下大抵齐;“障”的竖笔为垂露,字形略长,东的竖划处理成钩,正好与尾字的“障”字对应。四字所有闭合的部件都留有开口,正好消解了所有厚重用笔的滞感。因为鸿程大庙是粤东三山国王庙的重镇,黄锦公用笔很庄重。每个笔划的起行收交代很清,细部十分讲究、生动,有些多宝塔碑的用笔韵味。整体的取法却是帖法,有大王气象。字义、书法和大庙的庄严合在一起,气度不凡。从作品落款的职务看,是黄锦公比较早期的作品。特点是,法度严整,十分注重取法和作品的功用。至于中殿正中,最近见有一个署名黄锦题“鸿程大镇”榜书横匾则力道雄强,但笔法和结体变化少,似是后人仿制。
饶平县的客家围屋道韵楼也是黄锦题的门额。行书,有些碑意,特别是“道”字的的平捺,捺刀几乎占了整个笔划的三分之一。用笔用墨十分浓厚。为了形成对比,“道”字减省了一撇,“楼”字将上下两个扁口处理成现在简体字一样。闭口部件都闭合,但中间横划都留了气口。这个作品,我没有去现场看过,只见了拓本。想来这种处理方法与建筑的宏伟和土黄的厚重围墙十分相称。
黄锦所书的摩岩石刻“最上岩”,行草间碑,天然质朴;“寒拾留响”,有圣教韵味,方笔为多,结体行笔又减了火气,天真古拙。潮州博物馆藏纸本长轴草书,则取法大王,方圆有度,牵连组合,倚正离合,合宜适度,无王铎多加绕折的习性和火气,中庸正气。至于网传另有行草长幅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和为海阳县仙田乡丁氏大宗祠题写的石刻门联,则只听过,没有看过。希望有日结缘,一荫眼福。
大埕在明清之际,还另有周用、黄琮(黄锦堂兄)、陈天资、苏信等,都是进士出身,出仕有为,更兼书史手执不缀。大埕诗学自此兴盛。陈天资告老归乡,所作《东里志》记载有:东里儒仕同聚云峰书院,以月为题,从初一写到三十,一人一诗,汇成雅集。这个时期,大埕的文化达到了新的骄傲。更兼那时,柘林港是粤东枢纽,已经可以出入南洋、南海、东海、渤海,大埕所城建有千户所,于是政治、军事、经济也达到一定的高度。
我有时候在外面,一时有些困难、低落,就会想,那究竟要怎么来鼓励自己呢。就自己在脑子里构成一张有山有海的图画,但终于没有什么效果。我于是时常要找些内在的力量来支撑自己。住在白云路的白云楼对面,就请孟浩兄请他的老师赵承楷先生为我写了一幅我自己撰的句子“半壁鲁居,一窗珠水。”那时,几乎每天都要为写稿子熬夜,心里是真希望能借得周先生在白云楼留下的一些文气、福气。
二十年前,一天夜里,我去近大佛寺的曾景充老师家,也求得一幅“抱朴”的横幅,挂在家里。
近日,孩子参加完考研初试后,晚上夜很深了,突然开灯,四处找书。我出去看,他说:爸爸,您给我介绍几本帖。我说,家里这么本,都是你的,可以先学习圣教序。只是,不要急,先看,看进去了,再慢慢摩写。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起宣传宏钊兄书法成就专题报道的题目。大意是:岂图百日之功,当白首攻之。
如此,才真如高墘乡,小溪旁,世代传说的“书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