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大埕,总有诏安人沿海边走路来,探亲的有,买卖东西也有。我们平时没有什么事,去海边有,去田园有,去山上很少,去市亭就很经常。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也不多。我没有姑姑,亲威就少了一半,我们又不做生意、交世故的人,所以在我们家住了几天的泽光兄就尤为矜贵。
去从前老市的半途,拐弯处,巷道的南边是仁德兄家住的大厝。门楼西廊在一对磨,年节咦欸不缀。对门大风围,住户最多,深处住了玉容奶奶。玉容奶奶从番畔(南洋)回来,据说全高墘最长,却几乎没有见过。
泽光兄暑假来,过了收冬(收割)时候,不逢年节,没有人磨磨,却泥路粘脚,走起来要左右挑着路走。似无聊,又新鲜。泽光兄低头看路,不时挽起裤脚,却没忙教我一个单词:“VERY GOOD。”这算是我学习的第一个英语单词。
怎个去到老市,去了又做了什么,不记得了。
我四年级时,一次,胆道蛔虫,在所内公社医院住了一晚。我爸爸干脆让我在他教书的东界中学住几天。我在爸爸上课时就自己打开作业本,方方正正地写字,这是我第一次很明白地、有意识地要把笔画写平直,把字体写方正,并用力写。我爸爸下课回来,就说:“写得好。”爸爸夸奖完我又上课去了,却来个泽光兄。他逗我,叫了我爸爸的名字。说我是某某的仔。我们从前在农村,孩子间互相称父母的名字就相当于相骂。我于是生气,也想对等以待,却不知泽光兄爸爸的名字。就问泽光兄,你爸爸上节课是去哪个班上的。泽光兄到底是逗我的,就笑笑着直说了。我于是从贴有墙上的油印的学校课程表里找出了他爸爸的名字。泽光兄又笑笑,说,厉害。就摸摸我的头,快速跑上台阶,上课去了。
我从此,才知道显佳老师的名字。
显佳老师不高不矮,脸好方正,眉眼慈祥,那时可能快六十岁了,头发灰白,总是笑笑的。他教生物。他的宿舍兼办公室。我上初中时,中午就在他的屋里吃饭、写作业、休息。他在屋前台阶的矮墙平台上种了好多植物:含羞草、天竹葵、茉莉、夜来香、木芙蓉、美人蕉。他平时总将一个显微镜放在屋前雨廊的桌子上,并培养了一些草履虫什么的,随时可以让同学们来观察。全校唯一的一台手摇电话,也摆在他这里,他时常要招呼人来听电话。我中午,有时很无聊,也试摇过,听了一下总机姐姐的声音就慌忙放下。
显佳老师是新墟人,全校除了一个刚从韩山师专毕业分配来教化学又很快调回潮安,他算是唯一一个不是东界的老师。他前些年老伴过身了,就一个人带他的小儿子--泽光兄,生活在这里。
他对谁都和蔼,无事时,会站在屋前,对来往的学生笑笑,点头,说笑,打招呼。周六,吃过中饭,住校的同学要回家了,有些兴奋,一个个过他面前,总也不停地叫他:“陈老师。”那时,大家不讲究,甚至有些拘束,这样叫,就表示问了老师的好。
我爸爸叫他:老陈。爸爸说,他高中是在梅县上的。不知道是不是东山中学。从前,梅州与潮汕不分家,好多人读高中是去梅县读。从前,老陈老师这一代,能上高中的比现在上重点大学的还少。因为,从前,吃饭尚且吃不饱。一个小孩子,可能四五岁,就可以烧火、放牛、喂猪、切猪菜,多少为家里做点事。读书一来要花费,二来少了劳力,自然不读书上学的和算。
老陈老师读提这么高的书,是因为他从前家境好。我爸爸说,他上辈人定了很高的成份。并说,得了这么高成分的人家的家里人,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这人如果要教育训话,家里人就要靠墙立正低头,任人呼喝。我听了,很难受。但我从严没有听显佳老师跟人说起,更无从他和气从容的面容上看出以前的酸楚。
相反地,他很会关心人。学校里中午如果吃炒面,他就会自己加几份,分给我们吃。我87年要到广州读书,他反复吩咐我:不要参加什么学生运动。还说做人,要记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陈老师放假会到我们家来。吃过饭,食茶,看着我,说,这孩子手长脚长,屁股又大,长大当个官来。
陈老师有一个弟弟,我爸爸、细叔都称他:六叔。六叔那时每年收一些工程,在英德、广州都 做过。我细叔和招兄就跟他去了这么地方。英德是在茶场做,回来时带了好些茶,有一种茶甜甜的。后来没有见过、吃过。这个六叔没有成家,与陈老师很亲,他来看望他哥哥时我见过几次。长得高高,修长身体,样子比电影演员还好看。虽然他那时也可能有五十岁了。坐在床上,腰干直直,话少,文雅,不像传说中的老板、包工头。
陈老师后来到了退休年龄了,还一切留在学校教书。后来,可能在原来的中学有些不便,就在我们家做客时想调来大埕。我爸爸又与他详细分析。看来他为了还家庭和孩子,样样闲闲,却并不真的轻松。这让我想起教人算命的书里有一句判诗:身闲心苦。
我到广州读书时,十七八岁,样子好像出了门,长大一些,却是更加孩子意气,多少有自闭。一个暑假,我爸爸要我送一点茶叶给陈老师,我是说好,却心里压力大,总觉得见面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爸爸就批评我:怎么可以忘记人的人情。
我爸爸与显佳老师,从前是住过同一间宿舍,从此成为差了一代的好朋友。我爸爸后来回大埕工作。我上初中时,走读,三年时间,每天中午都在显佳老师宿舍里吃饭、学习、休息,得到他的关怀,与他一起每天中午听潮剧。他甚至会在我还没有上学时,走近,将我这个呆坐在中学走廊的小小少年抱起,说:三当(三餐)要吃饱些。
几十年了。想起来,亲切,似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