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南小学,无有校门,无有写学校名的牌子,大的没有,小的也没有。如若日本鬼子重番来,也不知这里是什么所在。学校的四至,也有所不清。比如,向南,有一条巷,连着范厝,楚河汉界无从厘清。挑着水桶的乡亲时常有人来担水。这井可能本来就是他们打的。认真起来人家还要你水井呢?向北,校长屋北,滴水后,好高一个土堆,中间一个豁口,往下,是后溪的下游,流急如金沙江。但学校与溪后的溪尾村,也并不以溪的中线为界。因为溪北,还又隔了个大水塘。独有内操场东,有一堵一个大人肩膀高的墙。墙外人家,种了棵龙檎树。那龙檎树很守纪律,连叶子也未过界。我其实也不知道那是棵果树。是听人说过,这个学校的最密切邻居,从前因失了龙檎,有来学校找过。
这反使我更好奇地去到墙下,玩玩乒乓球之余,看上一眼两眼。只是大家担心,这邻居连看也不让我们看。我们四年级的教室,前面就是这个所在。又墙下,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块硬化了的、好像从前建过房的地面,时常为我们独有。教室前,骑楼样滴水,一根麻石柱子后、有个著名的楚昭同学的二班,也偶尔一起来玩。我于是胆壮了些,认为这好邻居不至于要来搞搞事情。
二
同学们课间在沙面的操场上打闹,会叫我政委,因为我名字快读,谐音近似。(也近似:水)但是,我们那时的班长是火斌。旭盛不知道当什么。他才像政委。好几次,早读,他组织我们几个要好的,迅速将个沙面的内操场从东扫到西,一直扫到西边老师的办公屋。老师也多次表扬他学雷锋学得好。
男生中,班长火斌算最出人头前。自信,成绩好,行路说话有干部款。我们心里认定,这样的同学,以后会做官。会比我们强。火斌会快板,我至今不会。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在学校开大会时,在主席台处,竹板敲起来好生脆,另还有一条长了齿的竹条,嗒嗒嗒,竹板先忙一阵,另一手持的竹条就挨过来锯一下,发出咧咧的声响。他还代表学校,去县城黄冈朗诵“天阴沉沉的”,拿了奖。所以经常在班里带着我们朗读课文。
旭盛也学习好,见识多。一次,在全校大会上介绍学习经验,讲得有理有据,又自信,面对各分校来的同学不紧张,很从容。他哥哥读师范,他去过师范学校,看了一本《呐喊》,多次为我们讲解:为什么中间是红的,划个圈,其余都是白的?(白色恐怖。)
我们那时,每学期会排名次,会评三好生、全勤生。得奖些铅笔、簿。奖的铅笔闻起来好新鲜,都带红红橡皮头的。本子上,会油印好几行字,说一句:某某同学,获得什么什么,以资鼓励。因为奖的人不多,所以光荣比现在得奖的孩子加倍。
三
我不知道为什么,数学竞赛总只能第二名。而且一对题,大家都会但很繁的,我会失分。但一些难的,我反而可以解。这样,为了参加公社的选拔,学校比赛后,就由查老师和树尼老师对我们进行集训。地点在近豆浆屋这边向南的教室。集训的重点是提前讲一些锥体的体积等大家还没有学的内容,并做一些例题。时间是每天放学后。后来,老师指定去所城小学参加公社比赛的同学,里面没有我。集训的同学,只有我没有去。
我也不知道公社是什么时候比赛的。但是,星期天,我去我外婆那里时,过埭底,在高高的拱桥一样的渡槽下,碰到旭盛。他讲有一道给出长宽条件,要求最大正方形的题目,好难。
四
陈金查老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他个子不高,弹跳力很强。是全大埕都知道的篮球能手。我们同学说,一次,去县里比赛。眼看我们东界公社队就要输了。这时,换人,查老师上。对方看他个子,并不在意,以为胜局已定。不想这查老师十分灵活,左奔右突,少有个防守得住。而且,弹跳惊人,他比不上别的队员高,但跳起来就比别的人厉害。更厉害的是,他专投三分球,几乎百发百中。一时,乾坤倒转。查老师因此几乎全县皆知。我是真有一年看过春节的全镇比赛,看过查老师上场和投篮的。
大埕刚建镇时,过年还没有什么新式活动。但与现在的大学一样,看篮球的女生最是多而热情。年初二,下午,在大埕中学的球场就布开了。只要球传到查老师这。一方面,查老师身上似有一根绳,牵得自己队的,也盯他,跟他。他左,全队左;他右,全队右;他转身,全队也围绕他的转身做了应对。对方队员更紧张,一部分人随之左右、转,一部分在急速地动脑、动身、动脚、动手。或冲突,攻;或张开长臂,作夸张的抱势。当然,攻和守,效果和气势看来都不妙的。连不大看得明白的人,男的女的,中年的少的,查老师的学生的、亲友的,甚至对方的啦啦队的,全部一边倒。情势比查老师更激动、兴奋、主动、全身用力,另加上盖过裁判“啲啲”哨声、向围墙外,一直窜过机耕路行人上空的喝彩声、欢呼声,甚至狂热的乱号,产生了节日的强大效应。结果可想而知。结束时,查老师一身的肌肉都充满胜利的色彩。闪着春节喜庆、吉祥的光。
但是,查老师从来低调、气定神闲(我发现体育好的人大多这样。可能与身体好、心脏好、习惯于竞赛有关。)、亲切可亲。我与旭盛、文辉、振松多次去查老师家里坐。去时,多在夏天的晚上。查老师对我们,不像对小孩,也不像对学生。他很自然地起火,冲茶,要我们喝茶。我们一时当自己是学生,一时像个小大人,与老师天南地北地聊天。查老师教数学、体育,他说话平实,不像乡里人所理解的口才好。(但是,我今天想,这才是真正的会说话。那些滔滔不绝的不是。)他会让我们一点面对老师和大人的压力都没有。讲到课本上的,他一时就耐心讲解。讲到乡里故事时,他就回忆叙述。他可以讲乡里旧时武术高人猫仔良的故事,也会讲我们新听的、有所不明的人与事。我们时常要坐到很晚,一村都差不多都睡了才各回各家。
查老师的讲话风趣亲切,由我向我的小弟弟讲后。我不知用什么方法,竟带我小弟弟一同去上课。也不知道我与弟弟怎么坐一起的。
又一次,有个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个辣椒。(那时,大埕没有人种大的辣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往脸上涂。上课时,觉得脸好热。查老师上课,突然停下来。问我:脸怎么这么红,会不会身体不舒服?旁边的同学为我作了说明。我很不好意思。查老师在班上又专门跟大家讲:以后不能带辣椒来,搞到眼睛更不好。并问我难不难受,要我难受要说。
五
教我们语文的还是唐老师。唐老师把我们都当自己孩子一样。总说:囝子化(孩子们),莫让年华付水流。唐老师的墨字写得好。辅导我们的写字课,会在黑板上讲解、示范。跟我们说:字是门风。
可能因为唐老师是东埕村人,这一年来插班的东埕同学多。东埕同学上学时总要经过我们家门口。东埕同学再加上买菜也要经过,所以,后来连我小弟弟也知道水海的外号叫鸟屎。东埕同学都和气、好相处。溪绍不知道为什么,学得一口外乡话。
唐老师名唐生。他比我爸爸年轻一点。很文气。写黑板时,小手指很好看。他很会培养我、鼓励人。班上除了对火斌、旭盛,对竖福、汉河、我,也好。经常表扬。
上唐老师的课,我会特别想亲近他。他上课文有一个方法,就是让我们先自习,读课文,可以默读,也可以读出声。先看课后练习题。他在课桌间走不走去,观察、辅导,回答同学的提问。我有一次,竟问老师:什么是茶几?老师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就说,哦,你家里没有吗?我旁边的同学听到了就说,哪天哪天,我们一同去谁谁家,我们围着聊天的桌子就是。我们那时,吃饭、做作业、大人冲茶,都是同一张桌子。我于是也很想要。不想过了不久,我爸爸教书的中学,用树园里的苦楝树为每个老师做一套茶几沙发。我爸爸轮到了。我无端地,总将唐老师与家里的沙发联系起来,连同我爸爸用红纸写在茶几上方墙面的:可以清心也。
有一次,学习缩写。老师要我们先看《草船借箭》,先用铅笔画一下。我突发其想,没有用缩句子的小办法。而是,想将一个段落全段不要。就跟在教室里走着辅导我们的唐老师讲。老师听后,很仔细地看,好一阵,说:是可以的。点点头。
我四年级时,因为胆道蛔虫,去所城住了一天院,之后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在爸爸教书的中学里住了几天。我爸爸要有自己自习,做课后的作业。我没有做数学作业的印象。做语文作业时,很快写完。就干脆多写些字。因为是多写的,就一边写一边想,觉得,要横平竖直才好。我爸爸上课回来,问:谁写的?我说,我写的。爸爸说,好。点点头
鼓励人的方法,真的让人记得住,影响人。
六
成基老师总是笑笑。他是外乡人。是二班的班主任。没有教我们语文,但我们对他亲切。他说话的声音和神态我至今记得。他代过我们一班一节音乐课。
成基老师进教室的时候,先挂上自己抄的歌谱。乐谱用红字写,歌词用黑字写。他讲,这是四四拍的。就是以四分音符为一拍,每小节四拍。节奏是强、弱、次强、弱。唱歌要有感情。他教我们要注意左上角:稍慢,深情的。并一连好几次带我们读歌词,纠正我们不准的普通话。并教我们看换气的符号。就真声、假声讲了好一阵,还说明了男生假声弱一点,女声假声和高音强一点。之后,他为我们拉唱了《大海啊,故乡》,为我们讲解这首歌。再一句带我们唱。我那时,觉得,唱的是大埕海。
七
四年级,我觉得好像个小学时代的青春期。我看《少年文艺》,里面描写个小女生,说走起路来,有弹性的大腿一跳一跳的,印象很深,并觉得很美好。我第一次见到含羞草。爸爸给我卖了一支头很大的绿色的钢笔。我好高兴,自己带着阳光和钢笔去院前田的水沟边坐。太阳落山,钢笔怎么也找不到。第二天,爸爸发现我笔不见了。只说要小心。没有怎么说我。我爸爸给我们订了《少年科学画报》,买了《科学实验多少多少(不记得是多少了)例》。我与两个弟弟、镇伟,多次做其中的一个。要用一个火柴盒,两根长一根短的铅笔芯,收音机外接的电池盒、一个线很长的大耳朵(那耳朵表面的塑料比女孩子的脸还温润、滑。)。我们每次成功。可以对着火柴盒说话,而隔在屋外,一直到水厕边猪圈那里都听得清楚。过路的大人看我们好奇怪。
四年级,我细叔去广州做工,坐车过了一天还没有到。我爸爸妈妈好紧张,一次用大鼎热饭菜,又在灶公上烧香。原来,是小叔叔坐的长途汽车在路上坏过几次。(长途汽车在半路坏、修,这种情况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好一点。以前几乎每次坏。)细叔卖了好多糖、面包,我们三兄弟一连吃了几天,还有。几乎可以无节制地吃糖和上面有个糖的小的圆圆的饼干,以及字母饼。细叔还给我们《日本民间故事》,我喜欢里面的故事和味道。反复看。还有《形意拳》《六合拳》《陈氏太极》,我时常看,并在大人不在家时,偷偷地照着练。往往是,开头起式还好,后来不了了之。
细叔给我们买了电子表。我戴去上学,用衣服盖紧紧的,生怕同学知道。不小心被一个同学知道了,他还大声地宣讲。我从此就不带了。
好像学了单车,种了葫芦瓜。学了:GOOD,HARE ARE YOU。泽光兄教的。偷偷去录像厅看武打片,什么《雍正命丧少林寺》《陈真》《霍元甲》之类。热血沸腾。看了广州和县里油印的小报,喜欢《乐叔与虾仔》,知道张竟生博士。
好像家里喂了母猪。小猪仔的鼻子很嫩。时常要与奶奶、妈妈去小溪边洗猪草。母猪与其他猪分开住,养在晒棚下,我们身上时常会突然很痒,妈妈会在煤油灯下,钩花,突然喝住正在写作业的我们:不要动。然后,快速放下手里的纱线,手指往嘴里粘点口水,一把按在我们身上。我们这才觉得身上有跳蚤。妈妈自然无有失手的,两手合起来,用两个拇指盖,“啪”一下碎了黑金的小动物。边“唉哟,一肚子血哩”念念,十分心疼。
那年,死过几只小猪。可能因为吃了太多熬在水泥板围成的猪菜窖里的猪菜。
那年,走失过一次半大的猪。可能是大人下地时,猪太饿,自己跳出我爸爸自己浇的水泥板围栏。我爸爸妈妈四处找。后来找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儿子上幼儿园时,说:爷爷,您给我讲个故事。我爸爸就讲了这个。
爸爸说:后来,在一条暗巷里看见家里的猪。
爸爸向我复述时,大声地说:互相看到时,我们很高兴,猪也很高兴。
在广州讲的。样子好像从容、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