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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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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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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二十四章 乡井

村头大树脚下之东,有一口超大的八角井。井口足有八米见宽,井台用平整的麻石砌成八角形状,又座落在七十年代还赫然写有巨大红色标语的粮食局和“七落包三”大屋西侧,俨然是乡里的井王。

这口八角井约摸是五十年代的产物。因为它在尚且年幼的我的心里,总是那么壮阔,基调象极旧昔《人民画报》上令人激动的封面。

我启动童年最早的记忆。总现出这样的画面:一群大军(解放军),开动着我那时看来轮子高出我身体好多的大型车辆,一下就停在大榕树下。当然,它再大也只能占我家乡大榕树下之一角,在我儿时看来很大的大树脚下包容它足足有余。

然后,大军刷刷从车上下来,身着有着象大埕红凤凰树花一般红透了的领章的绿色军装,铿锵有声地来到大井西头高高低低由三个用白灰铺成的大晒场上整队。

“预备,拥枪!”

“杀!”

那号子声音之整齐和英武,几乎对我有启蒙之功,一直穿透到今日的我的耳边。近四十年了。

后来,他们来到大井边挑水。外边是桶,里边是大军,整齐划一,各自围成圆圈,象布好的阵。此时已经没有号子,他们却整齐地用劲从井里向上提水,气拔山河。整个大井的水面白浪翻腾。为了让提桶的水更满,大军们反复将水桶象打夯一样在井面上下潜提,并发出深沉有力的“吽吽”声,震得百尺之外的地面都微微颤抖。用力提起的水桶连着水花一个挨着一个围着井台连成更大的一个圆圈水柱。此刻,巨型水柱仿佛不是人工而是直接从井里、地里喷涌而出,有千钧巨力。在阳光之下,井面的白浪与水柱,连同已经半湿的个头整齐健壮的大军,以及外围清一色的水桶,好象连成一体,各自泛着七彩的如虹的光,绚丽辉煌。正让人看得发呆了,大军们挥动着有力的手臂,又“哗”一声高扬着形成另一个方向的弧线和彩虹。外围水桶水花四溅,象怒放的巨大的花,又象海边一年四季不断的大水母。这那是一年四季让乡村妇人占领的井台风景可比的。壮观极了!这个场面连同乡村田野上十里相连三日不断的“咦咦咦哇哇哇――”的发明于千年之前的水车的声音一起,是我儿时最向往的景观和绝唱。而今日什么动辄千人的演出也未能引起我那样持久的美好的心灵的漪涟。

当然,大井也有静的时候。深秋,收割和秋种后稍闲的片刻。井里的天空一下高了,小伙伴们三五成群,或笨拙或巧妙地躲过大人的盘问之后,小心翼翼地半躬着身子,一点点地探头探脑来看井里的小虾,分辨并笑话着自己和小伙伴们微微晃动的身影。有时快速掠过头顶,影子却又在井里的小鸟总让我们一阵胡乱俯仰,笑成一片。有时在井里看到一条长长的来历不明的白色的象喷汽一样的云,也会引起我们没完没了的猜测和争辩。

我们也曾有过更加大胆的尝试。就是在大树脚下捡来大人们织补渔网时留下的尼龙线,一头绑着一条小虫子,一头反复缠绕在小小的手指之上,然后一点点放入井水里,上下拉动着丝线,引诱着小虾子,心里暗念着:井公井嬷保佑小虾子快快来咬。但每次又总是在有收获之后,反复把玩,就又“咚”一声把小虾子放回到井里去。看着小虾子先是惊魂未定,继又用力一下缩进井壁的石缝里去,只露出一对长长的触角不停地上下作揖,小伙伴们会意地笑着站了起来,转身对着西侧大晒场上一畦一畦的金黄的稻谷,心里早被大榕树下小零食摊一声更紧一声的“油甘、橄榄、酸杨桃”的叫卖声勾了去。

更加靠近我们住屋的是一口圆口方台的小井,三尺见宽,井台几乎近三岁小孩般高。我们小时候可以比较放心地扶着井沿探着头,努力地寻找井底的物件。它是我们自然村上百户人家的咸水井。也就是用水井,只用不喝。喝的叫淡水井,是另外的一口井。

这口咸水井于我们更加亲近。我见过人冬天用井水浇灌谷种。小半竹筐的谷子,上面是厚厚的稻草,一再反复地用温温的井水浇过,一天天不同。刚开始不见动静,令小伙伴们失望,大人们却并不金贵这谷子,任看任摸。后来,谷子的个头大了,好象身体也热起来,我们再靠近时,大人就会大声地吆喝起来,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很快,小小谷子就长出嫩白的芽眼来,热气呼呼的,不几天芽又渐渐变出个绿色的尖尖来,神奇极了。

当然,还可以用井水闷豆芽。

因为乡村闷豆芽的人多是在老市场卖菜的人,他们一闷就好几筐。来的时候,家里几个人都来了,团团围住这方井台,飞快地往竹筐里浇水,情势似乎比泡谷种紧急而粗犷。小伙伴们一般也不好太靠近,因而心情一天更似一天的紧迫。待到忽然一天看到嫩白而粗壮的小芽尖有力地从覆盖在竹筐上面的麻袋布下冒出,就全然不顾斯文和大人随时可能发出的吆喝,硬要探个脑袋上前看个究竟。这时,往往又是年节临近,闷豆芽的人大概心情也好,并不见怪,但你要是真想动动你的小手了,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更温馨的是开春时节。年轻的母亲们,会不约而同地挑了个日头好的早晨,把家里大大小小花花白白的被面全带到井台边,放在一个三尺见宽两捺多高的大脚盆里来洗。小女孩、小男孩统统派上用场。小伙伴们会在那时看起来很大的大脚盆里来回高低地光脚踩着。盆里的各色的被面褶皱着,在水里只露出尖尖几个角,白色的泡泡满满的、圆圆的,借着日光反映着间蓝间绿的光,细看里面还有一个个的小人影,又香气四溢。母亲们空前地放纵着孩子,任由光洁的小脚跳跃着,水花四溅,其实几乎也是少女的母亲们也会和着孩子的嬉闹声咯咯直笑。不远处是更早的洗好的一溜挂好的被单,阳光的味道正慢慢地㳽漫开来。

在井台边洗番薯粉则是另一番景象。

一大早,四出借来的或高或矮、或圆或椭圆的大木桶就很有气势地围着井台。小孩们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和大人们准备好的小提桶、过滤用的布帕等等,并在玩腻了井边各式游戏之后,依着大人的要求,间或草草地清点一下自家的东西,以免被别家拿错。待至大人们担着重重的碾好的番薯到来,战斗马上开始。

因为这些碾好的番薯必须在适合的时间内用水冲洗出里面的淀粉来,不然就会发酵变坏,所以大人们紧张有序地配合着。先将一个井字形的木架子稳稳地架在用井水反复清洗干净无沙的大木桶之上,再在架子上松紧合度地固定好过滤用的布帕。然后,用盆子将碾好的番薯舀进布帕,再一人从井里打水直接往番薯泥上冲,一人用手慢慢地搅拌。配合的时常是婆媳、父子、母女、兄弟、姐妹。配合得好的,刚开始可以大一点水,搅拌的人则可以慢一点,因为这时番薯里的淀粉多,水一经冲下,就象豆浆一样从下端饱满得象丰满的奶牛的乳的布帕中源源析出。后来渐次再慢些,水少,但搅拌的人反而要快。

这样,一桶的粉水沉淀上几个钟,就可以将上面的水倒出。你可不要以为这是个粗活,其实单就时间就不好把握。太早了,淀粉没有充分沉淀;太迟了,已经沉淀的淀粉又会起了浑水。你也不要以为有什么绝佳的办法,其实很土很实在,就是试着倒。因为,内行的人看粉水,是一层层,先按经验来算计时间,但倒时如果发现中下层的粉水成色还深,就要先停下,再等上一时半会的。总之,万事图个正好,急不得,也不得不急。

当然,更行家里手的人,全然不用这些办法。她们洗好之后,就会到田里家里忙活一阵,时间正好了,就出现在井边,坚定地指挥家里人,依次把桶里的水倒出,直到露出了雪白如脂、如美人肌肤的淀粉来。这淀粉几经加工,已与粗鲁的番薯无关,出落成圆圆、白白而平整的深藏在木桶之底的小东西,镜面可人,直诱得人想用手细细地摸一摸。

只是倒出的水四散汇合,入了水沟,成就了一条小小的黄河。黄河之外,一时四处漫出,但很快地,就没入到井台边的泥土之中,坚定地成为乡土的一部分。

据说,出远门的人,过番的、参军打仗的、读书的、出外做功夫的,就由着他的祖母、母亲或妻子,择个好日良辰,双手在井前掬起一捧泥土,小心用衣襟包好,交付于他。

出门的亲人,一到要落地生根处,就小心翼翼地将家乡带来的黄土,放在那里的井土之上,合二为一。

从此,绝无水土不服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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