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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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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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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三十四章 回乡偶书

我十几岁时到广州读书,经常会坏在半路的汽车在冬天里即使把窗户关了,也会有呼呼的北风整个晚上往我身上钻。一路灯火很少,汽车象行进在黝黑而颠簸的海。但我那时却有少年人离开家乡的莫名兴奋。

一下到了中年。我越来越觉得我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村人。越来越觉得人其实像作物一样,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而象我这样,就是从大埕的泥土里长出来,再移到城里。所以这几年反而很想大埕的泥土和事情。今年清明,我又回了一趟大埕。

我没有提前告诉父母,因为我妈妈知道了就会提前洗涮很多东西。这样,傍晚,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我妈妈高兴得像个小孩,小侄女从厅里飞奔过来扑进我的怀里,在参加学生聚会的爸爸也很快回来。

海滨大道旁的三山国王庙庙前在做戏。是一家民办的潮剧团,放录音,只做不唱,这种小型的戏有个新名叫“电唱戏”。演小生的女演员膀壮腰圆,不时用宽大的袖子遮脸打哈欠。演公主的旦角很用功,一直跟着唱片高声地唱,但可能太热,总要隔一阵拉一下袍角。演皇上的老生穿着高靴、戏袍,整个人突兀在过近的观看位置,象个巨人,画出来的胡须粗糙可见,但行唱念打很有一些专业的味道,看起来像个团长,也像以前在专业戏团干过的。小孩子们则索性坐在戏台上,后台的候班角色在包了个严实的微小戏台两侧不时地用手扇着风。小贩们则紧紧围着不多的妇幼人群小声叫卖。

顺路到一个同学家。他十几年前在越南跑药材生意,收购了一套越南黄花梨老家具,雕工大刀阔斧,歌特式木柱和中式的显得大而写意的龙凤、牡丹、喜鹊居然相得益彰。他一边赶做大埕传统的清明小圆饼一边观摩汉碑字帖,算是一个很传统的乡村文化守护人。

清明的早晨没有太阳。大埕北面的大幕山山麓田野颜色随行随变,时而青翠时而含糊,混沌初开。半路有一个大坑水库。水面千亩,岸边的水清澈见底,碧绿的波心映着分了几层的大幕山群峰,连树叶都看得清楚。山林渐渐深秀。

我跪在第九代的祖先的墓前。一个家族依古例用红漆描碑,在墓园的各个角落挂上长长的白纸带。时长月久,族谱已经在历次运动中破坏殆尽。没有人讲得清先祖具体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来。我爸爸讲,我们应该是从河南迁衍至福建,才来到广东的;现在人们动不动笑话外省仔,我们就是外省仔。

在曾祖母安息的地方,我爸爸一再回忆他中学时,曾祖母用玻璃瓶给他装油,让他在学校改善伙食的情景。曾祖出身大埕古城的大户人家,是清末时为数不多的乡村里读书识字的女子,后来家道中落,苦苦抚养自己娘家的子弟。

我爸爸讲,曾祖母先于曾祖父过世。当时,我二伯公在泰国事业发展起来了,家庭经济好,我曾祖母的墓就按与我曾祖父合柩的规模来建,可后来遇到文革、我二伯公又在泰国承建水库工程受灾,村镇里黄姓村人占山划地并破坏石碑,我曾祖父才另安于大幕山前的凤髻峰。

我曾祖父名叫陈正蒙。他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全靠祖母抚养。所以,我曾祖父,又人称“嬷养”。据说曾祖父的老祖母头上梳了一个很大的髻。曾祖身后安息此凤髻峰,也是冥冥中的归宿。曾祖早年到新加坡谋生,做会计,往来奔波,后因时局变化回到故乡。他视野开阔,胸怀豁达,为人豪气,乐于扶助穷弱。在那个兵马不断的岁月,村镇里有久缠不清的事,人们就说,快去请阿某某叔公来决断。正因为他慷慨助人,家财散去,土改时才没有被划分为地主。这也是一种大智慧。我四叔讲,曾祖对子孙仁爱有加,有时候嘴里吃着肉,一见到孙子来了,连忙反哺出来给孙子吃。现在的孩子很难理解,但曾祖一代,生于清末,历经世事,卒于文革早期,一生波澜起伏,不是今日平常气象。令人动容!

近午时分,我们来到我祖父母安息的地方,都有一种到家的感觉。我描着碑、挂着纸带,突然有些伤感。我祖父在我小学二年级时就走了。我小时候,他对我教育很严,我不小心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他都要批评我,但在我牙疼时他就会背着我去医疗合作社上药并在日子并不宽松的条件下专门为我煮猪脚绿豆糖水。我爸爸在外乡镇教书,祖父日常就辅导我学习,客人来时就教我起火冲茶。我祖母是前几年才走的,她慈祥厚爱,见到谁都为人祝福说吉祥话,一辈子没骂过人。我觉得我们的福气是先祖的厚德求来的。

拜谒祖父母下山。我们遇到了两处文物。一处是抗元女英雄陈璧娘驻兵旧址。据说,元兵围困陈兵在此,陈兵粮草已尽,就要女兵解手将衣服打湿,挂在树上。山下元兵一看,以为水源充足,不可久战,遂收兵长去。

我很自然地想起大埕的女子。大埕靠山向海。几十年前,每日凌晨,男人们出海,女人们就上山去拾柴草。几乎所有的母亲和姑娘,在凌晨三四点,踏着星光,深入重山。她们的勇气一点也不比出海的男人逊色。我儿时的清明时分,山林田野,举目一望,有参天的桦木,有苍老的松柏,有呼叫于两耳的山风。桅枝花、野杜鹃,还有各式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果,漫山遍野,姹紫嫣红,香气袭人。大人和小孩们都出现在山林和田野里。祖母们和孩童们则在村屋里洗涮、玩耍。正是一副清明大埕图!

山脚一处,则是明代在浙江任签事的乡贤周用的墓。两丈见宽、丈余见高的石轿亭,高高的石台,重新描了红的满壁碑文,墓园里有石马,规制十分完整,在山野间显得古朴肃穆。周用在浙江为官,举人出身,出则为所在之地济事造福,入则为乡里人传习了浙江先进的下海拉网的方法。几百年为人唱颂。

我爸爸说,轿亭所用石材是从浙江运来,数百年前,此间是海,周用墓实是临海而建。

我想,真是沧海桑田,世事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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