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阳春三月,春种之后的小半个月,乡村里会在雨雨晴晴间多出一小段稍闲的时间。此时,大人们会抓紧统筹一年里的大事小情。说媒的说媒,找契兄弟的找契兄弟,问卦的问卦,还愿的还愿,出远海的出远海,出外找工的出外找工。
小孩子则不理会这些,光顾看着日头玩耍。雨天里,冒雨到小溪流里,泛一种用剑麻尖尖做成的小舟,看着数量可观的小船起起落落在惊涛骇浪之中,仰天大笑;天晴时,到菜地里用一根红纱线绑一条小肉虫钩青蛙,看着自以为灵活矫健的青蛙笨笨地咬着小肉虫不放,顷刻变成囊中猎物。但一有从诏安,或其他外乡和大埕乡里内各村,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一挑挑用巨大竹笼装着的小鸡仔出现,小伙伴们就开心了,常常会不约而同地、假装没事一样地跟着,一直到了大埕市亭东头的直街才肯罢休。满笼子、数都数不清的小鸡,吱吱喳喳的叫闹声,连同小孩子赤着脚踩出的丫丫小印,象星星一样,杂杂碎碎地散落在春阳斑驳的、深深浅浅的大街小巷里。
看着东家的小伙伴家刚一买了猪仔就买鸡仔,西家小伙伴家也是,小孩子就真为自家大人办事的速度着急。当然,着急的是鸡。至于猪,又笨又脏,还噢噢叫,小孩子家谁个希罕它。
按捺不住的小伙伴,紧迫得象电影里的起义军,每天里大人们刚一出门,就会结伴先到大埕市亭东头的直街来看个究竟。在一片小鸡仔的海洋中,人少时,假装没事地来回走动,眼光直直地紧盯着一大筐一大筐的黄茸茸的小生灵。万头攒动、漫天吱喳的景象在大人看来没有什么,在小孩看来就令人激动了;人多时,小孩反而会一下子靠上前去,好象来买鸡的就是自家的大人,眼光更是紧随着小鸡圆圆的小脑袋好一阵地起起落落,而对于自己赤脚光腚的光景则全然不顾。
最开心是相好的小伙伴家的大人来买鸡仔了。因为,这样就不仅可以看,而且还能大大方方地装作帮忙的样子,对自己中意的小鸡仔好一阵摸摸捏捏。对着小鸡仔鹅黄小口吹一口气,吹得小鸡仔满脸口水,一脸茫然无辜地甩起了小脑袋,眼皮飞快地一眨一眨,并与同样清澈得闪着光的小孩眼睛对视上好一会,才不屑地把小小嫩嫩的脑袋转到一边去。卖鸡的这时大概才发现不对劲,抑或刚刚是外乡人习惯性地对着本地人的友好和宽容,就草草地提示小孩要轻些,别捏坏了小鸡。这在小孩看来,则仿佛感到大人已经不高兴,要开骂了,就立刻站起来走得远远的。此刻,心里却更加地对家里的大人生了怨气。
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家的大人要出手。这天,小孩子就会别样地乖巧,吃饭间听到大人们议事说是要买鸡,扶起碗来就格外地小心,心想千万不可把碗打了,惹了大人。于是,饭又吃得快,还一反平常的样子,主动地与奶奶一起收拾起碗筷。当然,这一点也不影响大人就要出了院子时,小孩子箭一样地飞速跟上。
小孩子刚开始总是不近不远地跟在大人手里的大竹篮后边,等到过了暹罗姆家快到市亭了就会一下子越位,喧宾夺主地试探着要大人买哪一家的鸡仔。大人们总会在鸡档主们争先恐后的叫卖声中,象英明的君主一样来回巡视比较,然后胸有成竹地在一个档子的大竹笼前蹲下。小孩子则毫不计较,及时调整战略,与大人保持一致,迅速地上前找了个比大人还靠里的位置蹲好。
大人果断地出手抓了一只小鸡,五指轻轻夹着小鸡的背部,倒翻过来。小鸡一时不适就尽力地倒勾着头,两眼惊惶地看着人,两只小脚丫腾空胡乱地抓蹬。小孩子看着就好象是大人抓了自己,急得直眯眼皱眉,左右望望大人又望望小鸡,口里啧啧,巴不得大人快快放手才好。可是,大人全然不顾小鸡的感受,顺势又伸出另一只手捋了捋小鸡的胸脯,然后又撑开黄茸茸的皮毛看了看小鸡的屁股。小鸡的不舒服到了极点,就开始挣扎,大人这才将小鸡象抛绣球一样抛入鸡群里,弄得小鸡好一阵才站稳。
“太水了,又生痔。”大人说。卖鸡人知来人是故意找病弱的来说事,但知这就是买卖的机会,就赶紧说:“看这些,正宗的钱东鸡,市脚阿陈伯年年跟我买,年年叫好。来,看看,多雄!”边说边用一个竹箕象舀水一样从大竹笼里舀出了一大堆还没人挑过的小鸡,倒在旁边的圆竹匾上。刚才还希希落落的竹匾立刻挨挨挤挤起来。有几只个头小的被淹没地厚厚的棉花被样的小鸡群里。小孩子只知好玩,并不顾大人们说道。此刻,反倒担心刚刚可怜的小鸡,几次伸出手来护着,心里着急,半张着口却不知要讲什么好。
大人的眼光此时会有些游离,四望。卖鸡人忙说:“阿兄,一元五只,二元十一只,通街无的。先养着,有空再来还钱。来,再吸支烟。”说着又顺手舀了一簸箕小鸡。奇怪的是,刚刚还满满的,这一倒,小鸡踏小鸡,吱喳乱叫乱踏又站好了,依旧一竹匾。大人顺势点了烟,开始还价。好一阵才满载而归。跟在后面的孩童紧一步慢一步跟着,心里可乐开花了。
”先来点花红。进我们家就是我们的鸡了。”大人和孩子还没进院子,小孩的祖母已经用小碗仔盛着半碗食用的红颜料在门口等,要给小鸡点红。这是这家的规矩,一来图个吉利,二来是做个记号,别与邻家搞混了。于是,小孩子忙说:“我来!”还一把抓过奶奶手里的碗,他知道奶奶比爸爸娇惯于他。
小孩先是在小鸡的头上点了红,后来又在小鸡的双翼上点红,但总是抓不住,自己两只手又都染红了,手忙脚乱,于是就把小鸡花花地涂了一身红。奶奶就说:“你把小鸡都染成花鸡了。”小孩本来就有些想放弃,听奶奶这样说就一下笑得个前俯后仰,索性放下碗又去查看奶奶手里到底拿了些什么来喂新来的小伙伴。奶奶手里是开春舂米时留下的碎米。这时,被小孙儿一掰,她索性就撒在地上,引来一群大小鸡飞快地抢吃,不巧就把小孩刚刚放在地上的放颜料的碗打翻了,颜料立即象地图一样浸开,不断翻滚的小碗又惊得鸡群一阵胡乱的飞踏,地上又马上印上了一个个竹叶状的杂乱鸡脚印,在阳光之下,反映着七彩的光。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奶奶,生怕奶奶骂他。谁知奶奶只是笑笑地说:“大吉大利!”就收起碗走开。
小鸡的到来,给小孩带来了新鲜和快乐。大人们也喜欢在喂鸡的时候呼来小孩,让他赶走邻家的大鸡。小孩当然英勇上前,兴奋异常,常常一脚就将一只大公鸡踢开去。但也有比他英勇的大公鸡,力气很大,身子被踢开了,眼睛却一直盯着鸡食。小孩就不厌其烦地赶,大公鸡竟反过来边啄食边与小孩对峙,好象要啄小孩的眼睛。小孩有些顾虑了,反过来看着大人,希望大人出面。但大人们却哈哈大笑,说,大公鸡看上你嘴角的米粒了。小孩子不好意思地胡乱抹,又冲上前去踢大公鸡,踢完了自己就笑个没完。
不几天,小孩就学着大人的样子从米缸里抓米喂小鸡。大人们初时不觉,后来看有些小鸡喂得太胀了,稍加分析就将小孩现场抓获。在那个年代,人尚且吃不饱,大人们对于米食的计划和节约可想而知,自然免不了对小孩好一顿说。这让小孩好些委屈,加上新鲜感也慢慢地过了,就转移到别的乐事去。
这一乐,回家还到处跑跳,就免不了踩踏着小鸡。有的小鸡当场就不行了。有的伤得轻一点的,大人们也来不及责怪小孩,就急急取来一个小竹匾,将受伤的小鸡放在地上,撒一把米,放一点水,再在旁点一柱香,用竹匾倒扣着,在小鸡头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口中说一些好话。这些小鸡,有些就真的救过来了,有些则不行。不行的,大人就静静地找一个小角落埋了。奇怪的是,在那个很难吃到肉的年代,有些人会去抓小鱼小虾,但从来没有人打这些伤亡小鸡的主意。
小鸡稍大一点,大人们就不再专门喂食了。小鸡们就四出觅食。有时在猪槽里与猪争食,气得猪哼哼直叫还一下一下地拱小鸡。但小鸡十分顽强,有时被拱得远远地也不忘一刻不停地在地上和猪的身上啄食。
半大的小鸡有时会在草地里啄草籽,有时会走很远到晒谷场去,有时会在溪流边与一群小鸭子争吃一种由粪便生出的蛆蛆长成的小虫子,有时会带着伤一瘸一瘸地十分沮丧地在很晚的时候回家,有时台风来了还会浑身湿透不停地在猪舍里为找个不漏雨的地方而团团打转。总之,每一只鸡看来都十分不易,但鸡们除了万不得已很少去偷吃什么东西。鸡的样子好象比小孩还忙,但与小孩并不疏远。小孩有时在外边玩,忽地见到自家的鸡,就会与鸡亲切地互相跟着,走走停停,小孩身上如果有好吃的就会分出一点点来给鸡吃。
就这样,小孩与小鸡一起一天天长大。半大的小公鸡鸡冠慢慢地长大长红,尾巴长了一半,冲着天,两翼有些丰满,走起来象喜欢臭美的小姑娘。小母鸡却越长越圆浑,象个初当祖母的矮胖女人。小公鸡忽然有几天象唱歌的人在吊嗓子一样地叫,后来就真跟着大公鸡们一起每天天没亮就引吭高歌,歌歌歌地一声更高一声,又一天比一天结实、英武,可以当之无愧地让小孩对外称这是他们家的大公鸡了。母鸡给小孩的惊喜则更加实在。一天,小孩的妈妈拨了一个一头圆圆一头尖尖的蛋,匀匀地分给几个兄弟吃。初生的蛋可香啦。小孩心想,长大了如果能不受限制地要吃几个蛋就吃几个蛋,那该多好啊!
后来,有一天,倚着夕阳、倚着门框的祖母看着已经长大的鸡,一一点了用处:大红这只用来拜天公,花的这只用来拜庙公,黑尾这只九月九炖药材为一家人补身体,大母鸡留着生蛋好给大孙儿交学前班的学费。
小孩听了,就觉得,自己和小鸡都不要长大才好!
但第二天,看着金灿灿的阳光照着金灿灿的鸡,就莫名地开心,很想出去玩,而且还巴不得自己和鸡都快快长大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