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有个喘气的地方。一个村,一个乡里,也是。我们房头的人,是在大风围内喘气。六月天欲到未到,我和爷爷就蹲在风围内的灰埕上用稻杆草编遮阳用的草毡。冬天里,西面埕照来的红阳暖暖,一个家族的大人就将个乌褐的脚桶(盆)半架在门前的麻石阶上轮着泡脚,大声地吆喝洗好了澡还在院子里走相掠(捉迷藏)跑出一身汗的孩子。大树脚是我们高墘村人喘气的地方。走军棋、抓黄牛身上的吸血蛭、看人补出海的船帆、偷甩脚伯从外地运来的小竹子,是我们一群赤脚孩童的最好。而八角井紧挨的渐次叠高的灰埕,则是东斋、下厝、周厝、高墘、下东村各村小孩的集合之地。
寒假要放没放,刚好没有领红红的学生手册,不知道期末成绩和排名,大人也不因为放假了各事问得紧,各条村巷也逛过了,我们就喜欢到东斋的顶灰埕上来玩。那时的《中国少年报》会刊登一些小孩子的新玩法。我和二个弟弟,还有任兴、镇伟几个,就学着报纸上所教,玩一个推车的比赛:一个人两手着地爬行,两脚由另一个伙伴抬起推行。这么个游戏,因是报纸上看来的,觉得新鲜好玩,但确实累人,不一时就一身重汗。只好集中到与腰佝树对面闲堆着的一排长石条边,半个屁股坐着,各人手执个小白石仔,奋力地往石条面上擦火柴一样使劲擦出火花来。这一技术,往往是任兴最好。星射而出的火花红红闪闪,发出年节放鞭炮一样的欢喜味道。初冬的夜,因此而又清,又闲适。回家睡在个软软的油甘叶枕头上,也耳边叽喳响,眼前不时闪烁一下。只是玩累了,手很酸。
真正入冬深一点,东塘、西塘、铺脚塘和北溪的水面就收紧又清冽。大人们就在这一年的两造后稍闲的种菜季节,找些杂活来做。这时,高低三级的大灰埕好像分了工。八角井东头,个子最低、面积最小的是我们高墘村生产队的。一角有人用手拍了一个个的番薯粉渣,四角慢慢晒着翘起,中间印了大大小小的手印。男人的手印粗大了草,已经洗了淀粉的番薯渣饼周边也大意模糊;女人拍的,则圆圆小小,上面的手印清晰而飘逸欲飞。一角有人晒了菜干。白菜,是要做冬菜的;芥菜,是要做酸菜的;萝卜,是要做菜脯的。还有一角,初初躲躲闪闪,后来固定占外面,以及连着小溪边的小灰埕这块。你道是什么?是那时刚刚时盛的蜂窝煤。
个子高一点的东斋灰埕,因为热天时另有大用,各村不敢造次,很少人晒煤,依旧适宜于我们在日落后全面占领。我在那里学得一套猴子天(孙悟空)的棒法。撕过皮的、白骨闪闪的麻杆,在那时,是每一个神气男孩的标配、必备。方法是,要假装个没事人一样,对已经脱了全身衣服的一人多高的麻杆细加考察,然后由个好伙伴打望,趁在灰埕晒麻皮的人家不注意,倏一下,专挑高个粗身又直的,猛地抽出,然后飞一样,向西向南,往任兴他们家开的碾米屋前面的空地里跑。跑时要小心躲过与越南前线地雷阵一样密的大小深浅不一的卤萝卜干用的土窟。
一经成功逃离现场,将胜利果实放在大人不注意的角落头风干(不可晒,晒会裂开),再在奶奶补衫用的细篾竹箕里翻出条红纱绳,团团绑住已经泛黄的长身麻杆头,就可以向大树脚东去,合法地、重新出现在大灰埕上。我那时无师自通(也可能是在周厝祠堂对面的戏棚上看人做戏学来的),就可以将这把小型的红缨枪舞得呼呼响,白花花,闪出一片光。这个好手段,我从前秘而不宣,现今说也无妨:无非是手要略略向左一点,认个红头,先左下,后左上,再右下,右上,头脑里想像在划一个8字。当然,初始莫要快,慢加用力,尽量离开脚和身体,待感觉人与枪棒,以及眼前的白光俱成一体了,周边的小伙伴越来越多了,就可以开始加速、跑跳,多加展示、显摆,直到有人叫好。至于一时失手,没有顾及从东斋灰埕向义池老师他们家门口的最大灰埕去的矮身土墙,反弹到闪着白光圈的长长麻杆,不偏不倚,正正打在脚根、脚目上,则要忍着眼泪,恶狠狠地骂一声别人家的娘,快快跑向灰埕西面的几间起了一半的半人高的厝斗里,蹲下,“哎哟”半哭出声来,果断地吐出口水抹在破皮处。只蹲下站起的功夫,就自己医治完毕,像众多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功力不单无减,还可能有加。重要的,此时要夸张地、假装有人喊你、无端端自己高应一声:“就来哩,屙好了。”
当然,更加体面的是,不要再挥舞了。因为伤口再失手伤一次,则于内功无益,疼痛加倍,晚上一家人围在南屋用木脚桶用热水洗脚时,也更不好在大人和弟弟面前完美地遮掩。那要怎么办呢?要假装去最里面、靠北的、长身的最大灰埕上看人拍索。
不知为什么,拍索人总是座西向东。西头的人,手里抓个从大泊山取来的“√”形树叉做成的钩钩,顺时针打转。东头的人,就将半干的麻皮放在叉叉的中间,一手抓紧,待卷紧结了,就向旁人接过新的麻皮续进来,又抓紧,靠西头的人的不停旋转,打紧。一般家用的绳子,不待东头的人顶到最大灰埕的东头的两间高身瓦屋,就够长了。但这还不是索(麻绳),只是单股的麻条。哪怎么才成绳索呢?
这就要联系到一句话:扭成一股绳。怎个扭法?这时,往往需要拍索小组中的一个长者、有经验的人,老成地将嘴上的喇叭形的卷烟急急吸上几口,扔下烟头,用脚使劲踩几下。然后,踱个方步,左右看看,一下用力地抓住中间的位置,然后转身向西。而原来在西的人则要在保持麻条拉紧的同时,从义池老师家门口,移身向东,向原来在东的人靠近,与刚刚的长者,往往有点像个总工程师(或者大队干部)的人,手拉麻条,形成一个我小时候看起来巨大无比的“Y”字。问题的关键还在于,打先手执树叉钩钩的人,要快手地将个木钩子取下来,交由原先递麻叶的人,转给正处于“Y”字结点的长者。由他用力将钩子钩在手执的中间点上,重也顺时针打转。而“Y”字形另外两个端点的人,则一面拉紧,一面不时地用手旋转一下,以保证手头麻条的紧身。而其实,倘若“Y”字头结点的人,如果不用力旋转,麻条原先也积累了自己卷起来成绳索的力。但不紧身,松松垮垮。因此,三个人不单不可以放松,还要愈加配合、用力,才能打出一条紧卷、匀身、成色也均匀的好麻索来。这样打出的绳索,起厝用也好,田地里用也好,上大泊山割草也好。但落海搬网用的、机帆船用的,因为要出大埕海,事关讨海和人命大事,则可能要更加专业、更加人多势众,甚至还要呼号些“哎哟哎哟”的号子来打。像民兵集练一样。
那时,在大埕,一个正经人,要看到一条白花花的壮身女子的大腿,谈何容易。但是,小时候的我,算是见过大场面,是真正看过的。
大约也在十月冬(秋收)后,可能原先驻在望海岭和上东与福建诏安交界处的大军,就开了一大排轮子比我个头还高的大型汽车(我至今再没有见过),突突突冒着好闻的新鲜少见的柴油味,停在高墘村的护法老爷庙前。然后,哗哗大水样下来一大群高个壮身的大军。这些大军太大,我不敢像看小庙里的护法老爷一样看他们的脸。只隔远远看他们绿绿、走起来嗖嗖响的威武衫裤。领口红旗样的领章鲜艳地向大灰埕去。镇伟他两个姨妈,作为民兵,与很多人排直直的,由大军领着,山一样呼:“预备,拥枪,杀,杀,杀。”我和镇伟,远远站在腰佝榕树下,眯眼挤出过于刺眼的日光,以及由机枪刺刀和“杀杀”声发出的光。这杀杀声呼号,连同亮闪闪的机枪的长长刺刀,一下一下震奋了我那时还很小的心脏。镇伟的两个姨妈,我因为太激动,分不清大和小了。她们穿着那时整个大埕平时任一个长得标青的年轻女子也不敢穿的紧身短裤。刺刀向前刺出时,她们齐齐地迈出一条粗壮的闪着阳光,甚至闪着大埕海海水味的有力的大腿,让我们远在百年古榕林中的小伙伴们纷纷踮脚挤前,握紧小拳头,莫名欢喜、振奋。
生长在大埕心脏位置的大灰埕。闲时,也是全村人的看电影的地方。电影布在我们还没有吃晚饭时就往义池老师他们家的北墙上挂。我们全乡周街巷穿行着玩。开先只拉出电影布上面两条绳子时,我们小伙伴还看不出什么。只围着几个陌生的外乡人看,正开口用眼睛要问。电影布自己就露出了第三个脚。眼尖的、有爸爸做大队干部或在外面工作、见过世面的大个一点的伙伴一下就看出:今夜有电影。一时,我们就四散,通知更多的相好的。待晚饭开始吃,从各家的饭桌上,今夜有电影的消息就真正地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了。只是我从小不专心地看电影,当然专心看也看不懂,于是索性长时间地往北灰埕神秘的大厝内深望。那围大厝,住有义池老师他们家,还有良校兄家的世交。良校兄家的世交,白脸、总是笑笑的姐姐,后来不出我小时候所料地成了我的堂嫂嫂----良校兄的爱人。在我小时候用三两个晚上细察,外加联想,研究出以后不日,神秘的大厝内的美好大姐姐不日将与我们房头的亲人喜结连理之后,映电影,就移到周厝祠堂埕-----大埕的政治文化中心那边去。只是,那边看电影看戏,干部的讲话又多又长,红红重重的幕布久久也拉不开。
总是没有拍索埕这边亲切、友好,甚至喜悦、热烈。
隔很多年后的今年,我经过三十年的研究,才明白我为什么更喜欢大灰埕这边的大场面。那是因为,这灰埕,实际上,是我们几个村的晒谷场。
那丰收,那晒谷子、花生的黄灿灿、白花花、热腾腾气息,海样的热烈,在那个年代,还有什么能比?
而同时,一个长长的夏天,中间的东斋灰埕,有哪一家,不是一吃过晚饭、洗过澡,就早早在此,抢先来占个好位,铺了草席,枕个木做的飞机枕、竹做的凉枕,乘凉,看星,看月,偷听咸古,听人商量讨海事情,听人相骂,在朦胧中睡去,在日头朦胧、鸡犬相叫,在古榕林里万万雀嘈中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