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高墘村的人吃好了晚饭,准确来说,并不等于现今所说的晚上。天上有余晖,食饱的人,微熏,有倦意,好像一日在此该总结了。作为老人,他们的计时方法与小孩子不同。比如我奶奶,她的白天从凌晨四五点开始,清水梳头、洒扫门庭,不一定以鸡鸣为号、日出为记,所以,她的晚上来得比我早。我的晚上还没有来,因为白天了犹未了,有些许不甘。此时,正在假日,秋初,没有作业,蚊少,上好。一路,了无挂碍地弯过大巷头,折过去出闸门,向东过咸水井,来到大树脚。
榕木林围护的小庙里,护法老爷有些严肃,那年月他也很节省,并未点亮茶油灯,只是隔着后溪、东塘,透过后溪祖祠前雾一样的凤凰木和长鹰翼一样的屋顶,默默注视着黛色慢慢洇开来的大泊山。山凹处,间了几声闷闷的犬吠,莫是要邀天月,等不及,打呵欠了。这座我那时看来相当于东岳的连峰,它的晚上的到来好似与我祖母相差不大。小庙眉额"山光水顾"石刻大楷,也渐朦胧起来。
火斌他们家鸭铺北面这棵榕树,直身,树上的麻雀鸟站得高远,都过了我们队队屋的红瓦棱了,好像见到西面渐化的红霭,有话要说。依稀几只清鸣,几只奶声奶气,喉里颤颤地,不知所云。东头有一个只打几个门斗的小小石场。小石皮散了一地,新鲜的断面散出银光,细闻有星火气。石场挨着的腰偻树所泊鸟只无几,是安静一些。
灰埕无人晒谷,反而无小孩来玩耍。八角井在黄昏里显得更大,水面的天好像比实际要亮而干净。井里的虾无人来钓,反而不出头了,大概也吃饱了,要困觉。南头高一点的大灰埕,有大人大声叫唤,有人在招茶角了,不止三个。小孩子家并不觉得茶有多么好多么不好。只想食饱了,用不用做作业的多出的力气来向东走,一路走,好像东边有东西要找回来才安心。
一时间,钩月如银,初现在东村那里,了然无挂,也不知好还不好。星星没什么规矩,只顾各自闪着白光,正好在高墘这边,为各家点了灯火。我家在风围内,龙眼树下。南屋西屋,灯豆红红,收音机里有渔舟唱晚。爷爷所用的红炉新起了火,几只茶杯子轻轻从茶瓯里取出,陶声哑哑。
我的夜晚,小舟一样,悠悠地,也顺着小溪,从庵头园那里过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