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真觉得有一辆自行车就什么地方都去得;要找谁,没有电话、呼机,也可以直接去。
那一个星期天,当我这样自信地去找友源兄的时候,他不在,却在田园和山坡间的单身宿舍里见到一个同学。这同学向我展示了他办好的公司执照。我们聊天,我用了一个词:头峥目陡。同学说:我知你学的谁。
他说我学初中的语文老师。那老师上课,如果对哪个不满意,批评前总要说,你父母生你头峥目陡的,你怎这样?他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比如,他发作文本时,要人把错字写上十遍。还加重语气:错了多少多少(说了个数)字的,就要全页撕掉!但他教我们初三整一个学年,说的凶,却未曾真这样做。
这个老师是仙村人,说话的口音比我们轻,但他声如洪钟。一开口,整个教室、甚至走廊,都嗡嗡有声。他声音里所传达的气息,清晰、洪亮、果断,充满正气和力量。
那时,已经提倡在学校讲普通话。我甚至在小学时,就在同学中讲了一阵子普通话。到初一、初二,有些老师上数学课了,有时也用普通话。学校团总支上团课,李老师也用普通话讲解,大段地向我们背诵李燕杰教授《塑造美的心灵》里的演讲词。
可是,这老师却一字一词,有力地向我们讲潮州话。初三了,我们搬到新建的教堂楼的二楼。老师的办公室就在一上楼层的转弯处,他上初三的女儿也时常出现在他屋里。快上课了,老师从容地大步踏上还散发着新鲜石灰味道的讲台。他高大魁梧,方脸大眼。二楼的新教室自比从前平房瓦顶的教室为佳,这老师一站上来,满身的正气更衬得教室堂堂而明亮。后山草木在抱,鸟蜂相闻,向南望,整个学校的教室、操场,一层一层的,依次是田野、远处的山海。老师悠然地从衫袋里取出一支粉笔,放在讲台。开学第一课并不从第一页上起,而是先读古文。老师说,从前没有标点符号,所以要逗读。因为要逗读,就必须先理解。不理解,句断就不准确。其实,不单句逗(句读)不明,重音读的不准,意思都不明。同一个字,作动词作名词,读音都不一样,要区分开。说罢,他还专门举了例,要我们体会。他用潮州话读古文,发音、力道、节奏、感情真好。没有拖腔拖调地仿古,出个酸味,而是干脆利落,像个中正的古代、作者本人站在我们眼前。他说,读准了才可能理解准。然后一字一句地讲,从容不逼,干脆坐了下来。讲的时候,广征博引,左右旁通,从一个字的本源本义讲起,再引申。不时站起来,转身在黑板中间大大地写出所讲的字。讲得一个字句,涉及潮州的民俗、传统,也会专门插入来讲。比如,讲“艮”字。他说,同学们知道祈福时给孩子“挂艮”吗?就是这个字。这字的本义是八卦的一个卦象,代表山。记不得讲个什么字句。他又转身,在黑板上写个“元亨利贞”,说是乡里起屋时,上中梁,就在梁上写个“元亨利贞”。元亨利贞,是乾卦之四德。暗合了写文章的起承转合。
他讲作文。会点评同学中写得好的。会从后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笔,左一下,右一下,果断有力地在黑板上画了两个苹果。一个画全了,正面;一个斜身,掩了半个身子。老师说,同学们看,两个苹果,怎么画?这样画。哪个是主?哪个是次?好还不好?说着,又在旁,再画了两个全个的并排的苹果。问我们:哪样好?我们就齐声说:刚刚的好!老师就说,就是,所以,写文章,不管写人写事写物抒情议论,总是要有主有次,有详有略,才更好。
他讲课,似是很用力,一个身心都在里面,他读课文也好,讲解也好,说出写出的字,孔武有力,直直立在人心里眼里。他在讲台上,在教室时,任是站着、坐着,甚至只在走廊走过,都感觉有一种大而中正的气息,任一个同学的领悟与否都在他的掌握中。
初三时,全校举办了一次写作比赛。一天,下课,他要我到他办公室:你拿回去抄。说罢,给了我几张原稿纸。我按照他的意思抄了,还自己加了些内容。我那时写字,开始注重笔画,却不知取法,见同桌的文杰有些隶意的字好,也仿着这样用笔,抄好了,算是工整,气息却柔和、坚韧为多。我文章所表达的,也合了这个意思。为了有起伏,我写,就算我以后,考不上大学了,也要努力自学。然后,用刚刚学来的议论方法,论题、论点、论据、论证,一应着了力气。论据分了理论和事实。论证又用了正反。不想这一番严整地写作、抒情、议论,只得了第二名。得第一名的是一个成绩一路领先的女生。那女生高身苗条,结实稍黑,走路有风,头总微微抬起,时时让人感觉抿着嘴,一头乌发总随着挺拔的身条和走路的姿态左右地甩。这女生那时家里在做工程,这种优越和骄傲,是我不曾有的。但少年的那时的我,心里是有些不服气。也是命运弄人,我后来初中了,就考上一个中专学校。一时心里高兴也曾有,但后来上一半了,才觉得不对。我从来的愚钝可见。这是后话。其时,也算一言成谶。我之后,又几乎用了除了高考之外的好多种考试。这个另文再表。
那时候,我抄好了文章,张贴之前,交给老师,特意跟他说,我加了一个小段。他看了看,说:“好。”我低着头,不怎么敢像上课一样大胆在看他有神有力的大眼。而其实,我内心比其他的同学对他亲切,只是我少时寡言。
亲切的渊源,是因为我爸爸从前与他同一间办公室。那时候,东界中学还办高中,我爸爸教毕业班的化学。学校里,老师的办公室同时也是卧室。我妈妈在一次说起老师时,很高兴,说:哦。是阿敬然老师。你小时候,几个月就会说话,却不会走路。到学校宿舍,在门口爬,抬头见敬然老师就爸爸爸地呱呱叫。敬然老师就笑笑说:“不是,叫伯伯,伯伯。”我在初三时听来这往事,心里好些新鲜、奇异、好笑。
这敬然老师人如其名,做人为师,充满儒家的敬意、和气。他表面说话大声又直,批评人不留面子,却内心温和而细。我一次,在显佳老师办公室写作业,他见我中午没有睡,说进来问:怎不睡一下。看了一会我写作业。见我桌子上放了一本小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说,你也看这个。
我其实是有一直放书包里。但我其实反复看的末了的几页。家里其他书,医学方面的很多,诗、古文、辞源、辞海、古文观止,都有。民国版的《康熙字典》、《医宗金鉴》,白竹纸透明而字迹很清。《四角字典》上标的片假名一样的拼音,我爷爷认得,我认不得。家里面的书,看起来有老夫子气,危然,志气来时,是好,却令人无法放松。我于是,好不容易找到这本小说。文字倒还细密,但气息总还不对。老师关心我,才这么说。其实,我心里的感觉与他一样。
我爸爸与人聊天,不时会讲他这个同事、好朋友。爸爸说:敬然老师多年坚持写日记。我爸爸就也要我也写日记。我是真从小学起,到成家后一段时间,记日记,可惜了了、草草而已。爸爸还说:敬然老师写潮剧,在地区得了奖。我更是心里敬佩。平时看县里的杂志、油印小报,总先看看有没有敬然老师的。可惜总没有。有的反而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大声宣讲的凤腾老师。他喜欢写一个叫什么阿尧的民间传奇。敬然老师究竟是心气更高一些,于是心里愈加充满敬意。
他从前上过工农兵大学,叫什么博罗社会主义大学。但这个大学后来解散了。我们读初三的时候,老师才开始评职称,他才想起要去问一下文凭的事。但学校既已取消,他又不计名利,就也了了。
他的耿直有趣,我小时候,还没有读书时,听我爸爸说过,心里好欢喜。那时,鸡蛋是好东西。特别是六七十年代,要放开来,把鸡蛋吃个痛快真不是一般人敢想的事。据说,敬然老师,有一天,在食堂吃粥下咸菜。大概有人感慨:要是能放开来,吃上一砵子鸡蛋,那该多好!于是,现场的老师、工友,有人说,是。有人说,怕真有得吃,一砵子,吃不下。敬然老师那时年轻,听了,就与人打赌:吃得下的!但到底是老师,读书人,又教这文气十足的语文,就收了意气。我爸爸说,这敬然老师后来,真自己去弄来一砵子鸡蛋,在宿舍试吃,看究竟行还不行。
我爸爸说起来总哈哈笑,我更是放声大笑。敬然老师的这种与上课时不同的神态,我小时候就知一二。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在学校与我爸爸睡一起,所以可以看到放学后学校老师的日常。这敬然老师一打听得他的儿子洪芜兄(那时可能只七八岁)不听话,就隔得校园里好几层台阶,呼喝着要打。但可想而知,终于只打雷不下雨。这才造就了洪芜兄也高大而有文气。多年以后,成为大埕中学第一代的大学生老师。我读书放假去看他。他可能不认得我,我却心里别有亲切。夜里穿过田园,进学校里,在既做了办公室又做了卧室的二楼一室。灯管在虫蛙暗鸣的校园里嗡嗡声响,努力地发出白又愈生静意的清光。房间的正中,放了一张大床板,却是不睡人,洪芜兄的书整齐地排了一铺。他抽出一本,说,这是《可兰经》。我回来时,远望田园里读书人灯光,有好些感慨。只是这感慨,到今天也讲不清楚。
洪芜兄那时正与个美好的姑娘热切地爱,后来又和这个姑娘成了家。就到广州来教书。后来又到组织部门工作过,现在可能又教书。总之,很好。
我心里是惦念老师,但没有实际做什么。我爸爸与敬然老师交往,也是文人、君子往来。一隔好多年。听来的事不多。
曾经听他一个外甥女说起他,说一日到他家拜年,本来好好的,却不知什么事,就直直地批评她。但当她拿出一个自己写的方案时,这个做舅舅的却一时忘了自己刚刚地口气:“你写的?”取了眼镜来,细看,点头,好高兴。
我听了,全然可以想见。他做人是这样。看似严时好严,高兴时笑起来,脆脆的、嗡嗡的,好亮堂,直直看,却还有几分汉子的憨和腼腆,只是轻易不可觉。
我爸爸与他,后来都在黄冈城里住。我爸爸说,敬然老师中风后,恢复还好。在路上自己行路,走走停一下,我爸爸关切地问:“我来扶你?”他照例开声朗笑:“阿壁辉,你勿惊,我有变(有办法和能力)。”我听起来,可以想见他对于我爸爸的大哥风范依旧。
后来,在同学群里,见敬然老师女儿放了一张他爸爸的照片。这个依旧高大魁梧的身躯看起来顶天立地,一股正气,在手机里都看得出来。他身边的一辆大尺寸单车,看起来也好硬朗。
仁者寿。老师,您可要更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