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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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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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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七章 闸门内外

我小时候闲坐在南屋,近黄昏时有些困,又不甘去睡,惺忪间望老叔公老屋的山墙,耳形顶下,只几条灰雕的线,再以下的墙面,虫蚀过一样,看久了直觉像我爷爷奶奶所居的朝南屋子里贴的世界行政区图。睁着眼不眨,看久一点,再突地移向碧玉质地、蓝而柔和的天空,就可见有些曲曲弯弯的影子在飞。我小时候觉得那就是灵魂,时时可以自己静静地玩上大半天。

大风围南墙结了壳,贝壳灰做的,年长月久,竟乌乌如铁。一次,黄昏,东斋大井边有人火烧厝,我爸爸抱着我,靠着黑围墙,远望:火舌炝得高高,冲天样,有人在井里慌张汲水,救火。终于杯水车薪。火气退后。我爸爸放下我时,说:现在这凄凉的样子很像以前的旧战场。他说,昔时,不同宗族、姓氏的村会械斗。大井边是个要道,有人会使自制的土枪,打自制的炮籽。我爸爸说,可是不甚可怕,听老人讲,就散弹打出去并不比孩子玩的纸炮枪大力多少。勇敢的人,穿件厚实一点的大棉衣就挡得住。

听得这些。再看看奶奶补衫专用的一个细密小竹箕里的一顶黑纱帽子。那帽子圆圆实实,锦线绣纹,还在额上正前面用布扎了个高高抬起的凤头,任我现在怎么看,也找不到商场里有人做得比据说是我曾祖母做的精致。我奶奶说着,要我也试试。我是试过,好舒服,但我一戴,感觉自己好似个古人。

现在想来,那时,一个村的小孩玩的各式花样,可能也与古人无异:春天,沿溪头向菜园去,顺手在庵头园的大叶子树下折一树枝,找一条尼龙线,系上一条小青虫,手伸出去,人也且尽量站远一点,提着这虫子在猪菜地里一抖一抖地,耐心些,一时就有看起来很生灵的青蛙咬住虫子。你手只感到动时就猛地向上提,青蛙就反咬得死死的,终于成为囊中之物。夏天,甜竹子在春天里长出的新枝软硬正好,用小刀子切割下来,单取中间直通一段。再取另一段,剖开来,削成圆圆的与前一竹管子咬合的圆身直杆。收集些旧报纸,有井花水湿透,抓一片下来,揉成小团,塞小小圆圆的竹孔里。先打实,向前推,再抓一纸团子再打进竹孔。这一次要猛。“噼”一声,是没有鞭炮的硝烟味,但找只在巷头闲闲走路的乌猪肥肥的后臀打将下去,那猪也一下痛得向前跳一小步。看起憨态可掬。暮秋,无名兄会带在后灰埕石磨边玩的小伙伴们集中起来,一齐脱下头上的军绿帽子,口中哼哼,久长一点,一边转圈走一阵,忽地,将帽子向头上的空中一套,向下,急抓住帽口。一个个人,再依次打开帽子,来比谁抓的蚊子多。冬天,过年前后,院前、溪西的麦田熟了,小孩子们就在院子里,将麦穗放在外衣的袖口,然后各自用法子,甩手也好,转身也好,将手高高举起也好,一齐来比谁的麦穗子最先爬上胳肢窝。这玩法,难倒不难,就是时常会痒得人笑上半天。而且这笑,时常要忍住、吃住,不然让爷爷听见,有时会批评:“又扭扭尊了(扭动身体不自尊自重)!”

可惜我二年级时,爷爷就过身了。我们与两位叔叔也分了家。是然伯来做的公人。我们分是分到西屋,但住不下五口人。就借了我细叔在风围外的楼房,与我奶奶住一起。我细叔还没有成家,要除嬷本(扣下娶老婆的本钱),就分得家里最好的房子。我细叔那时由显佳老师的六弟带着在广州、英德做工。

这楼屋,放假了,吃过早饭,拿张圆凳子,挨着门框坐,静读之余,可以俯察乡里连片的青瓦红棱屋顶。现在想起来,许多屋子应该都有近百年的年岁。从东边要上大埕市的东面各村的人都要从风围外沿我脚下的弯巷子过,进一个闸门。那闸门顶着我们公厅的后墙和圆妹姆、果姆家里巷的门外,装了个石门斗。这闸门何时何因而建,可能与宋清以降,我们所处的东里海面,时有倭寇侵扰有关;也可能与我爸爸所讲的乡村宗族在乡斗中的自我保护有关;如果脑洞再开,也可以想象成与防止大井脚的那样的大火有关。那闸门的大小高低,正好以本兄牵牛扛犁直过为度。高墘村有人父母老去,大厝(棺柴)向北,从大巷出,不走此门。这闸门,实则与所城的东门一样,贞祥,大吉。

我少时无语、多情,多思。凝视日久,那闸门上就生了三五枞瓦松,婷婷的,迎着北风微颤。近午,会有只黄猫母,盘蜷借日,圆眼为线,也不时望我。

我以上的描写,近似于画一张大埕清明上溪图的洇墨、上底色。以下,讲一些家常故事。我因少年少言,不问话,不盘嘴,所以听来一些,也估计一些,不实之处,以闸门顶上几棱青瓦、以及婷立的三五瓦松,以及凡当年盘蜷在瓦凹上晒过冬阳的诸猫所见证的为准。

闸门内向南,开个门,厚木板对开门打开,开头东面两间工整的两层石板楼是圆妹姆家。圆妹姆不知是那一乡的人,不是外乡口音,却不见过什么外家人来往。儿孙、外嫁的女儿、外孙却闹闹热热,绕室緾身。圆妹姆在我懂事时老公已经过身了,女儿也都嫁出。大儿子、大儿媳和孙子女好几个,住溪南大门楼的东厢。圆妹姆与小儿子儿媳和这边的孙子女住一起。平时也煮食饲猪带孙拜神问卦,但下田少。因为她另有营生:做媒婆。她做媒婆究竟牵成几对,不甚清楚。那时虽然也有自然式的恋爱,但媒人在乡村好像还十分必要。乡里甚至还有两姐妹嫁两兄弟的,兄妹与亲家兄妹相换亲的。介绍婚姻,相看、下定、落聘、换八字、合八字、看日子、摆桌,每个环节都好像与媒人密切关系。圆妹姆面圆圆,说话好大声,平时隔条大巷叫我奶奶总大叫“弟娭”。我爸爸小名弟影,娭是母亲的意思。圆妹姆平时见个什么人,有事没事都可以说很多时间的话。当个媒婆正好是发挥了她的特长。

圆妹姆的大儿子人称“大柴”。可能小时候长得快又憨。我懂事时,见他真是块头大,是个大声公,干起活、走起路来孔武有力,后来当了生产队的队长。可惜他盛年时生了重病。那时,乡里没有医院,一般人生了要开刀的病就九死一生。他好像也在远地方治疗过一阵子,后来回到乡里,不好与家人一起住,就去住在生产队的公家屋里。

一日,据说请了个人,来屋里治疗。我在井边挑水、洗菜时也见过。只是,这样子熬不了小半年,人就没了。过了一两年后,就有公安上门来调查这医病的土医生的事。圆妹姆和大柴兄的爱人平时看起来好像比乡里其他女人强大一些,但那时面对公安的询问却小心地问:阿同志,是说这人这么厉害,要不要小心一点?围坐在院子里小圆桌的公安一个写着字,另一个认真地将一个手肘屈起,用力向外一击:你看,再厉害的人,我一击他就没办法。说罢起身关了院子的门,重又开始作笔录。事情看来有些严重。可能是大柴兄得了要命的病,那游医趁机又胡乱治、骗了钱财。

圆妹姆的小儿子在柘林港钉船,一年到头只过年时回来时间长一点,平时难得见面。过大年节了,回得家来,一条长巷只要他开声,也是隔好几间房都听得见。加上他样子高大,见与他年龄差不多的我爸爸总客气地叫叔叔,我小时候看他便觉得他是个有能耐、又客气的人。没见他与其他在海水上谋生的人那样喜欢吃酒,或是皮肤黑干。他看起来像个工作人、公家人。但他也与他大兄一样行止有力。我可以从他阔步走路和对人的各气中充分相信他做的船好看而结实。而且,他家的嫂子与圆妹姆相处也好。一家大细和气、热闹。我也总与他儿子阿乔一起玩。但我们这一代就并不十分尊崇辈分,阿乔并不称大几岁的我作叔,我也不乐意连小学都没有上就被人叫成大人一样,别扭。

我离开家乡到广州读书、工作。偶而才得到阿乔的一些消息,后来他来广州读书也来过我住的宿舍,我一时没什么东西给他,就顺手送他几包单位发的洗衣粉。再后来,听说他父母过了身,到他祖母圆妹姆过身时,阿乔没有办法按乡俗旧例做足几个七,就一两天里办了所有事,跪在她奶奶面前:阿嫲,没办法,只能这样了。于是回广州来上班做事。

阿乔的姐妹出嫁后,从前也热闹也安祥的两间二层楼石楼看起来更结实,比人和岁月坚强。与闸门相挨的木门索性长开。我过年回家路过、去看我的奶奶,向里望,再不见悠然的黄狗、眯眼的庸懒老猫。

我看望奶奶回来,再次忍不住向里向远望时,圆妹姆家相邻、更靠里的屋子,到底不知有没有人居住。但我在向东过咸水井,过护法老爷庙,过古榕林时,脑海里又想见另一家人,果姆。

从圆妹姆向果姆家,要跨过一道矮矮的、为防止猪跑出来的“猪关”--起地三四拃、两端有对称正好扶手的灰墙。我小时候,找阿标玩时,会跨过来,围坐在他家晒棚头下的食䊳桌边说话、看小人书。

我记事时起阿标就没有爷爷了。大埕是海边的乡里,北面是大泊山,并没有种做,只是先人的安息地,乡里姑娘、媳妇割草作柴火的地方。乡里落海讨生活的讨海人,时常要在台风里去来,所以危险多。大人常说:“行船走马三分命。”我不知道阿标的爷爷、果姆的老公是不是行船走马。没有问过,也没有听说。

没有听说是因为果姆一家人与圆妹姆一家相反,仿佛此消彼长,圆妹姆一家既然热闹、话多,相邻的果姆家人就多安静、寡言。果姆一家也和气,但和气得安静、温暖、默契。果姆平时不大声说话,但村里有媳妇受了委屈,一时无从倾诉,会在大巷头将她挡住,说:“果姆,我说几句您听。”果姆挑着副空担子,静静听,边不断靠墙根避行人,边不时询问、开解。完了,还真会两头安慰、理会、调和。

果姆的女儿叫粉莲,一个中年人,不高不矮,脸、身体、性情感觉也匀匀,什么时候见她,好像都挑着担子,少话,从容。她招了夫婿千伯。千伯个高,头圆圆,总留着短短的头发,精眉大眼,大鼻厚唇,过闸门时,看起来都快顶到门斗顶框。吃过晚饭,出入闸门,行走咣咣有力,又总笑笑,只是除过与人招呼,话就三两句。千伯的兄弟叫万,讨海讨得皮肤黑皱,见人看人仿佛逆着海风,要皱起眉眼近身来,也话少,我们要叫他叔公。

阿标一家的骄傲是他教民办的哥哥火进。火进兄在乡小学教书,个子随他妈妈,不高不矮,白白,走路轻轻,见我们小孩子总笑笑,先点了头,让我们先走。我到他家与阿标玩,没见他抽烟,喝酒更没有听说过。他与乡里的其他工作人一样,放学和周日,下田地干活。平时,与我们一起拿着内衣裤到村旁的池塘里光身洗浴,对谁都和气,却少见他与谁为伴。

他教些什么课,我不知道,一来没有教过我,二来我一直在总校,他好像在作为分校的小祠堂里教。他这样文气,又比我们大不到十岁,教语文最好,教体育怕粉莲嫂也不舍得。

很快,我们还觉得火进兄很年轻的时候,他就结婚成家了。也不知是不是与圆妹姆为邻,圆妹姆特地的关注。火进嫂子过门静静,没有多热闹。过门后,挑担铁桶到井边挑水,我们见到,就叫她:“嫂。”她也承了火进兄的家风,笑笑,叫我们:“叔。”我这么小,就做个叔叔。这嫂子看起来也面容和善,身体、性情匀淑,与火进兄好登对,与他们一家也和。

可惜天违人愿。不多久,火进兄就生病了。开初,只是见果姆、粉莲姐出入有戚容。后来,事情好像氛围越加不好。就听见几个小姐姐,围坐钩花时细语:“问了仙姑,说是出门不小心中了弓箭。”

我听了,行走了要去东斋的巷道就左看右看,想这天上的弓箭,怎乱伤好人。过不多久,大约过年后,春寒时,火进兄就走了。送的时候,树脚南的一条坡道,各村的大人孩子围了好多人,都流泪,说:“这么好的人,怎么这样就没了。”人群中就有人说:“是说天上有个公主要招驸马,招了去。”

天上的公主不顾人间生死,果姆一家就不好过了。最不好过的,是阿标的嫂子。

十年后,标嫂子嫁给了闸门内,拐过一条直巷的同村叔公辈男子。

这男子在阿标哥哥过身后,就十分关心阿标嫂。阿标嫂子一来还要陪伴婆婆、奶奶,二来,那时名义上好像进入八十年代,但农村的空气、氛围,想来与清末相差无几,她又是个淑气温婉的人,两相顾及,一拖就拖了十年,可能也要近四十岁了。

乡里人都觉得她好。不来心疼这个从未结过婚的其实还小了她岁数的叔公辈男子,反来说:“要嫁也该嫁个好的。”

这叔公辈的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乡里人用他与火进兄比。这叔公辈男子个头不高,瘦身,总趿双人字拖日夜劳作。土名叫丟影,就是小的意思。

丢影叔是芳影婆的二儿子。芳影婆一家住要上市亭巷道的拐角头一间。我小时候上学,要路过,总听她深深的瓦屋里传来收音机放出的潮剧,与她家的猪“哦哦”叫声混合在一起。她的养女儿只比我们大几岁,不用读书,也时时端个碗看着猪,不时把她妈妈和几个哥哥呼来唤去。这小姑姑脸小小、卵卵,修身苗条,衣着干净。芳影婆一家的大人不怎么出声,任什么时候路过她们家,都只听见这个小姑姑声音,小鸟样清亮。我不知道她名字,她灵巧的动作和清脆的声音让人想起雏凤。

这小姑姑听人讲原是要作童养媳,也不知要许哪个哥哥,只见几个哥哥都疼爱她,叫她妹影,长成后好像也尊重小妹的意愿外嫁了。这与我在书上、戏里看来的故事很是不同。

这么一家子。阿标嫂子嫁过去想来也亲切,再者,与原来的婆婆只拐两条巷,田园也相隔邻。

一下好多年没有去看老村子,想必村头的闸门顶,青瓦上的瓦松,婷婷依旧,星月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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