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墘村,其实是潮州话沟边村的近音,文写文读就成了高墘村。大埕这个地方,素来崇尚文雅。而所谓沟,就是条小溪。然伯家就住在小溪南一落大厝内的东厢。一般说来,住同一落厝的就是同一宗族的亲人。但我至今厘不清这座规制完整的下山虎老宅里,然伯究与何人是兄弟、同宗。
他算是中等偏高一点的个子,国字脸,红里透黑,正宗的海边人肤色。骨架大,不胖不瘦。无事串门时喜欢戴一顶黑棕色的毡帽,到人家里坐,会一手把帽子放桌子上。说话声音瓮瓮,但不是云遮月那样,言语慢而清。他并不落海,平日在田园种作,应该也没怎么读过书,认得字,但比乡里一般农人、讨海人行止板正。因为他曾经当过我们生产队的队长。
队长算不上正规的干部。大队的书记、大队长才是干部。全乡小孩子就算不认得书记、大队长人,名字却过很多年都会记得。那时,一个人当上乡书记,一家子在哪里行走都会叫人敬畏,一般人万不敢得失的。一般说来,大埕乡以下的各自然村会组成一二个生产队,由村里有头脑、有能力、名色好的人当队长。当过兵、读过书、入了党的最好。这些人,体格、种田也不会差。但乡书记则不同,种田不种田无什要紧,但不能不懂,一般要有一点文化、有组织能力、口齿好、性格强硬,又几乎都要大宗族、家里有人在外为官的才能担此重任。因为那时要领导全乡上万的人口,关系到的因素很多。
我现在想起来,四十年前的大埕,接近于“半封建”、“半社会主义”社会。我认识的河清兄的奶奶还是个小脚老太太,平时不落田园,只在家门口摆个竹筐,卖些纸钱、香火。看风水的老人实际上有两个家。因为在民国,这是可以的。民国消失后,她的两个老婆和子孙,你也不能用什么方法叫他们分开。我们同宗的老伯婆,实际上生于清末,也使过上面印个袁大头的龙银。写有清皇帝年号的银元,几乎家家有,每个小孩子都见过。乡里各村还有媒婆。有些人还会兄妹与对方兄妹换亲,嫁娶前会庄重地求人合八字。表兄妹、姨表兄妹作夫妻也常听说。每年十二月,大埕乡里会有一个叫完年的节日。大概相当于提前过个年,吃点好的,祭拜公祖,对自家作点总结、展望。每家每户,初一十五会烧香,初二十六会拜神。每年正月初四,天神落天回到人间,乡里的长老会去三山国王面前求一组平安签,每一条签对应一首诗,对应收成、雨水、家门、出外等等,用红纸向全乡的村民公布。村民好不容易在过年这几天睡晚一点、穿好一点,甚至吃点酒、用一种叫葫芦闷的掷色子方法赌点小钱,走亲访戚,完了就到老街市东墙上看这写了密密黑字的红纸,然后似得了指示一样出海的出海,出外的出外、提亲的提亲、买猪仔的买猪仔。程序、秩序井井,连个小孩子都看得见。而从事祭祀、问神的所谓长老,要五全,就是父母全、子女全、孙男孙女全、兄弟全、相好命好脚手也全。乡里老人所穿着的衣服想来与清代无大区别。比如裤子是一种腰围比腰大上一倍的四边裤。穿的时候要对折一下再绑上带子,洗好了挂出来像半个被面。不到四十岁的女人,一娶了儿媳,就会换一身包身的、在腋下结一串布扣子的老嬷衫,冬天再加包一条黑色的可以包头围脖的老人头巾。与此同时,每天早中晚,乡里的高音喇叭准时广播,由一个叫瑞昌的广播员大声音宣讲上级和本乡的有关文件精神、决定。每天都从一首东方红、洪湖水开始,晚上则要放上好几个小时的革命歌曲和潮剧。这样,一个乡,不认得字的老人、小孩都会哼唱好几首歌,会听会说几句简单的普通话。秋收后,乡里会组织一个乡的男女民兵在晒谷场上操练,号子声冲天响。全乡公家单位的立墙上都是高大的毛主席像和大红的大字标语。我们小孩子还会集得很多毛主席像章。日常吃用的糖、饼、煤油、布一律凭票买。要卖猪、米、花生,只能卖给供销社,不得私自卖买。但不知为何还有福建人来乡里走街串巷,叫卖粉丝、盐,可以用米和番薯来换。换米换盐时,不用称称,单用个竹筒子一下一下地量。所以,我后来读经济学里的“物物交换”,心里十分明白。
那时的乡里村里,看起来山清海秀,民众行止有序,日夜劳作。但作为一个孩童,也时常可以感受到人世的不易,体会到人活着的庄重。可以感受到看不见的山水和压力,感受到民生和社会的别样空气。然伯自然也不可遗世独立。高墘村当年,未见强横的宗族,然伯实着老成,就当了一段时间的生产队队长。那时候,作为小孩,对乡书记、大队长,有些害怕,但对然伯却不。我最早的记事,是去大树脚西、咸水井东的生产队作为队址和仓库的屋子里,站在大人的后面,手臂上套个黑布条,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默哀。今日想起,应该就是他组织的。他组织起村里的各种事,给人的压力没有政治、斗争方面的。他后来做起计划生育工作,走家串户,虽然让人感到身上带有一点寒气,却并不让人惊恐、无从,也未见大声呼喝,或阴沉加压,比乡里的干部和气好多,比乡里令人生畏的治保主任之类的人好。然伯后来不当了。但仍习惯出入戴顶黑棕色的毡帽。只是经常做起组织祭拜村头护法老爷的老人组负责人,好像进入乡村的另一个维度。
护法老爷传说是一位将军,有名有姓,只是无一人说得清,更无书录载,高墘村大人小孩无论男女只叫他庙影公。就是小庙公的意思。算是我们高墘村的地头神。这个地头神从画像看来,亲切自然。并不令小孩子畏惧。小庙座北,三榕围绕,是一间与平常人居住的差不多大小的尖顶青瓦屋子。无有门当户对,更无威风的石狮。只门额上刻个石横匾,上书:上光水顾。小庙前望,确有一溪、一池、一吴姓祠堂、一如黛的远处连峰,以及蓝如海的天空和自在的浮云。护法老爷庙里供有一个龛,龛里因陋就简,只有墙上画了护法老爷和夫人,一左一右,并排坐。看来这位护法老爷,并不讲究,自律,且注重男女平等。这小庙,白天是小孩子玩乐场所,晚间常有讲外省话的流丐拖着家口来宿,与村人两相无事,常点头互相打个招呼。想来护法老爷也宽容,无甚计较。
这个护法老爷如果活着,也会与然伯合脾气。其时,已经分田到户了,新的生产队长也下来了。然伯倒好像找到更合适自己的工作。每年老爷上天、下凡日,以及元宵,他要忙上一阵子。我们村不似别的地方搞大场面。每户在年节祭拜前平均集些钱,祭拜后平均分些猪肉、糕馃。我见然伯分糕馃,总是戴顶作为标志帽子,穿着灰旧朴素,像个古人,挨家过户分,说上好长时间的话。他的大埕话很纯正,像古音,没有一点杂音和外来的词。他身上似保有古人的一些元素。
现在想起来好些奇怪:就算是在六十年代中到七十年代中,村里不让下海捕鱼和各种买卖时,祭拜老爷公的工作好像也没有停过。我小时候没有去过宗族祠堂,小庙反好像宗族的一个重地。每年有新婚的、添丁的,都要集中参加祭拜,名字写在墙上。我后来想,我们村几乎没人离婚,可能与这种仪式多少有些关系。而然伯就像个连接古今、人神的老人。特别是后来,大埕建制成镇了,村里人大多分散到新镇区的各处,他就更像个必要的坚韧的纽带。
从前的小溪、池塘,晨间充满生机。天朦朦亮,鸡啼过,讨海汉子和上山女人分别上了山海,沿溪的树群雀满天啁啾。一村的媳妇、姑娘就陆续来到溪边、池边,依次占了一块麻石,劈劈啪啪地洗起衫裤来。一时家长里短。多言也有,兼听也有,源远流长,成为乡村的喜乐声场、信息场。然伯和他几个孩子,在改革开放的早期,就在这溪池里养了鸭子,于是,与周遭的几抱甜竹林一起,嘻哗叽呱,热闹非比平常。
然伯养成的鸭与别家的不同,是填鸭。白天,然伯总要他还是半个小孩的小儿子耳影将一群嘎嘎群嘈的灰褐鸭子赶出去。耳影一早扛把比他个子长上两三倍的细骨竹,竹尾系个布条,左一下,右一下,像个将军一样,赶着他的嘎嘎叫着的蹒跚鸭子部队四出觅食。见到一个水肥的长满青青浮萍的小池窟,就将鸭部队赶将下去,扑腾好一阵,吃得混沌一片。再赶起,见有还处于青苗时期的稻田,也如法赶下吃食。旱地,如若收割过、收果了,任花生地、番薯地、菜地、甘蔗地都可以自由地放进去吃食。当然,没有人承包的下唐溪、田间水坡,让鸭子部队全面占领,各显神通,把个钝钝圆圆的屁股朝天潜水尽情抓虾寻螺,最是欢,最是好。总要日昏,或是下雨了,才回。
也不知道什么季节,可能是到了秋冬时分,田园四处无可寻食放鸭。然伯一家就煮几大桶番薯,加些米糠、鸭仔菜,用手捏碎、拌匀,装在一个小桶里。那小桶下,接了个漏斗和软管。然伯坐着,他一个儿子从池塘边的鸭棚里抓起鸭,一个儿子接过来将鸭嘴打开,套在软管上。然伯一手执着软管塞鸭嘴里,一手用力压桶里的饲料,让饲料通过管子放到鸭的脖子里。一时鸭填饱了,那个抓鸭的儿子就顺手帮鸭子理一理脖子,并放在池塘里让鸭子活动一下,再赶架子上。一家人,流水作业,到日落了才告完成。
那填鸭地方是在池塘的堤畔。小孩子要从白哗哗的溪流中,踏险过几大块粗石才行,又是秋冬时节,没有几个孩子来围观。我倒还看过几次,好有趣味。只是奇怪为何别的人家不养,单单他家里养。也觉得,然伯委实要生上这么几个可以帮他、与他密切配合的儿子才能干上这独特的事业。
为他生了三个儿子的是然姆。然姆叫奇珍。至今不知道她是那一村的人。没怎么听过她说话,记不住的声音,印象中她总干活,静静地做,也不聚众多话。她最长缝补。谁家父母老去,她静静坐着,就总有人过来问这问那。她只看一眼,就指点一群媳妇阿婆,头却忙低下又准又快地飞针走线。前几年见她,一个人行走在大树脚下,不时要站一下,半佝偻着身体,与大地亲近一会,眼睛定定,让人很不放心。但尽管这样,各家有老人的大事,她一到场,就手里眼里都有活,手眼翻飞,任一个年轻女子也赶不上她。
她的好,是我至今没听人说过她闲话。只是前几年,我开车与爸爸、二弟到福建绍安。在城关古城东门的关帝爷庙前吃了馃条汤,游览老街的时候,我爸爸突然说:然兄的哥哥就是这里的。我好些奇怪。原来另有故事:然伯并不是没有兄弟,而是有一个长兄。他长兄后来是绍安县分管农业的领导。然伯的这个哥哥到了不小的岁数,他父亲过身。后事办毕,竟在箱底发现一张生辰纸。那纸上写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生辰却与他一样。就好些奇异,直接问他母亲。他母亲流泪告诉了他真实的身世。然伯的长兄于是向人感慨、哭诉。这刚好被我一个过来走亲威的族伯听到,就说,你这情形,我疑心是我村里的某某人家的孩子。于是几经周折,就找到了然伯,认了亲兄弟。原来,是日本入侵,潮汕失䧟又连年饥荒的40年代,然兄父母为求长子活命,将他卖身到福建。可能然伯父亲早逝,也可能与然伯哥哥的养父母有契约,以致然伯与他哥哥不知情。
我爸爸说,然伯这个哥哥当干部,有知识,对伯家多有帮助。在困难时期,总是给钱给物,多加周济。给得财物多,然伯夫妻过意不去,总想回送点什么。然伯哥哥就说自己最喜欢吃番薯了。奇珍姆于是说:“这个容易!”顺手拿个蛇皮袋装得满满当当的。
然伯家孩子多。虽然地种得好,又起早摸黑,力做俭吃,但日子过得紧巴。实在遇到孩子或是所养的猪鸭生病什么的,难过了,奇珍姆就下地挖些番薯,与人说:“我大伯要吃些,给他送去。”旋即行路到绍安县城里,几十里风尘扑扑、沿海过溪送番薯。然伯哥哥就又给些接济,解开虞难。
然伯哥哥是个当干部的有头脑人,当然不会只给钱物。这养填鸭,可能就是然伯哥哥对然伯家一对一的精准扶贫。无奈那个岁月,然伯一家日做夜做,个个好把式,锄头起落比别家的得力又快而好,但仍没有致富。
但然伯与然伯哥哥对于生活的韧性和着实,还是形成了独善的家风。他的大儿子在高墘种田之余,开间小铺,前几年买了村里人好些老屋。有些可能有上百年的黄土屋,土墙都蚀得快透了,屋身却直直的,他也花几万几千,买了过来。我五叔叔笑谈:然伯大儿子是高墘村有名的房地产商。二儿子少言,像奇珍姆,锄头使起来呼呼响,所过的土,齐整又新,乡里也有名。小儿子养鸡鸭。近来鸡价看跌。我爸爸关心他。他说:“我之前有赚,现在不怕的。”说话的样子,让人想起然伯平实得让人看不出的坚韧。
我们这个乡,是广东最东的乡镇,是广东海岸线的起点,海域田地与福建相连。这可能是潮汕族群的起点之地。然伯这样的人,可能从来就很多。
今天想起来,也挺好,挺踏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