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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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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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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二章 本兄

本兄全名叫陈仁本。我叫他本兄,我父母也叫他本兄,他实际比我父母年长。我后来才明白,凡这么称呼的,就是同族的亲人。

我现在想起本兄,可以想见他的个子。不高,也不特别矮,鲁迅先生的高度左右。脸瘦,骨架突出,皮黑干,声音也干,话少。与亲密的酒友润兄喝酒时,总是润兄在说,本兄只时不时一句。

本兄善劳作,特别是耕田。一头黄牛,在他手里,一天里耕好的田比别人多好多,又好。这一来是他起早贪黑,手脚快,二来他使犁得法,他干得欢,牛也干得欢。怎么看得出呢?看他担犁牵牛出乡里的闸门就知。他光着脚,牛也光着脚,咣咣地走,小跑一样,好像牛和他不是去田里出苦力,而是要去参加一次游乐活动。

本兄耕的旱地,深而松,沟也深阔而直,行犁不会左右摇晃,牛起、行、拉都使得上劲。一行开始时,先让犁刀吃浅,一点点顺着一个角度入,手用力把住,肚子顶住把头,暗暗帮牛出一点力。一畦田,先起沟,略深为好,要直,可以先浅开一次、再深一次,看见旱地下的湿气为宜。接下来,土向开初翻土的反方向翻,番薯地尖一点,要连续反方向翻几刀。花生田要平,就向左犁一刀向右翻两刀,往复几次。

翻沙埔田与旱地差不多,只是沙地像沙漠一样,人和牛都不好用脚力。但本兄使起犁和牛来,配合得当。先浅开一条直沟,这样,就利于人和牛、犁的着力。

开水田则吃力得多。收割过后的水稻地,稻禾的茬还在,根又深,像个小木桩。土是泥多沙少,胶结很紧。要翻好几次,而且要先旱犁,后加水犁,又要先深翻、晒,再加水耙平。本兄干活,是犁耙水车都行,不马虎,该深深,该平平,颗粒可见,又有紧有慢,人和牛都起了节奏,互相照应。我小时候站在一边看,都感觉眼里心里顺畅、痛快。

本兄个头只比犁高半身,他把犁一吃入田土,一躬身,肚脐刚好在把头下,眼睛看起来与犁刀、犁中间的高把,三点一线。我觉得,本兄犁田直,这个该是一个优势。他好像是为犁田而生,与牛、犁、田,俱是一体。

本兄犁田还有一好。就是先犁浅,再犁深,第一次吃土浅,慢慢加深。入犁时,角度不大,这样牛才不吃力,又只需行多一两步的地,就可吃深了。浅的这部分,末了再垂直方向加几行就行。

本兄犁田,心里是真疼牛。他在一行犁尽,再起一行时,一把提起犁,而不是让牛来拖。这样,就既让牛休息一下,轻松而充分地转足身体,而且,由他来抓犁起新的一行,就稳而直。只是这样做,人累。中间休息,牛吃草,本兄就要站在田头沟的稻草堆上抽上好一阵烟,伸伸脖子,望望大泊山和南面的大埕湾。而其实,平素,乡亲人也心疼牛。我们三兄弟还只比牛高一点时就单独去放牛。我有一次,在一个宋代寺院的断垣上,被我们几家合养的黄牛重重地踩痛了脚,也没有骂它打它。冬天,我爸爸还会特别让我提一些剩饭水拌上些番薯,加热,给牛吃,有时还要用个斜口的竹筒给牛灌一点米酒。我们合养黄牛的几家小孩,聚在一起,也以讲讲这牛的趣事为乐。比如它偶尔偷吃一点人家的蕃薯田,也并不十分怪责。

本兄帮我们家犁田时,我爸爸会在晚上安排吃一些酒。我们一家并不喝,只让给本兄喝。时常地,会同时招来润兄。润兄与本兄是要好的酒兄弟。吃酒时,高大的润兄话多,尽情地讲乡里的典故、传说、人情、悲欢,尽情地拿本兄开玩笑。本兄总笑笑,不时回上一两句,就着酒菜,无甚计较。有时,润兄做竹器的三弟弟也来,就说他会唱乡里的咸水歌,硬要我爸爸取墙上的竹笛伴奏一下。我爸爸就颇有兴致地、生生疏疏地、时断时续地跟着恤孝兄咸咸淡淡的市井风情小曲吹奏起来。

大家平素取乐最多的是,要近四十岁的本兄快快娶个媳妇来。本兄也只笑笑,不说话,深抽一口烟,就一口酒,自己等待着话题的转换。我在大埕生活这么多年,从未见人大声劝酒、猜酒令、酗酒。最穷苦的人、困顿的年代,也从无。如有,则为乡间细语传闻,几代人也消不去的。

本兄因为单身,人又实在,就常常被人喊去帮忙。收割时、春种夏种时,要提前好多天告诉他。农闲时,乡里多杀猪、捕池鱼、洗粉、起屋、载石、挖溪沙,也多请他。他就今天帮了东家,明天帮了西家。所到之家,白天埋头干活,上月了,就在家里煮饭吃酒。本兄所帮,多为族亲。各家也不见外,并不把他当客人。本兄到哪一家,哪一家都会煮好吃的,停了打骂孩子的事,空气热闹、平和,过节一样祥和。那个时候,虽然已经有人出外打工,但本兄帮人做事,并没有报酬,只跟着人家吃上一两顿酒饭。这种风气,在城市里,以有了搬家公司为界,之前,朋友同事之间,互相帮忙搬家,甚至打个家具,也是有的。只是,如今,城乡都没有了。所以,如今向孩子们讲从前的事,讲本兄的事,像讲一个古人。

我们家,我爷爷去世后不久,我们就与两个叔叔分了家。朝西那间老屋,一时住不下五口人。父母亲这拼命地想建新房。本来在庙公塘的一块菜地改作厝地,再与行叔公买了一块菜地,连一起。只是菜地低过地面三四尺,要填很多泥沙。我爸爸就请来本兄和润兄,去下唐溪捞沙子,运来填上,按一独轮车多少钱计费付给。运得多少,填入多少,本兄他们只要报上个数就行。我爸爸每月开了工资,就还上一次,有时卖了猪了也会马上付。

我们家有好吃的,就满村里找齐本兄润兄俩个来吃酒。平时,没有电视什么的,电风扇也没有,本兄润兄吃好晚餐,四处行走,夏来消暑,冬来取暖,多半会走进我们家里来。一来,我爸爸就转身去取些酒来。我们年节拜阿公总要上酒,我们一家却不吃酒,就正好给本兄润兄。只是我爸爸给他们倒的,总以一玻璃杯为限。至于菜,就看吊篮里的剩菜,再没有,花生也好,咸萝卜也好,不计较的。本兄润兄俩个,吃得一时兴起,就说“阿仙”(他们称我爸爸作教师仙),我们明天给你多载两车。我爸爸说,这个不行的。但他们俩个,总偷偷多载几车,不算我们的钱。我爸爸过许多年,还给我们说,不能忘记人的人情!

本兄在家里排行第二。他身上,有个大兄。他大兄我不认得,应该很早过身。过身后,本兄的嫂子乌嫂就改嫁,又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过了继。乌嫂在我懂事时,早已回到本兄家,与大儿子招兄、二儿子顺江生活。招兄住在后溪南大厝内的公厅东耳房。乌嫂和顺江住在去老市路上的向南屋。本兄则住在小庙后的碾米房北角。

本兄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病了。听说肚子都积了水,很大。我一次穿过大树脚西的鸭铺屋前,去到碾米房看他。他睡在北角的床上,我有些怯,不敢上前去。只四环看了一下。屋里空阔无物,东头还放着碾米机。只是无人在。屋子向西开个好大的门,没有关。

此后不久。本兄就走了。

本兄走后,招兄来我们家里坐,落寞地对我爸爸说,他父亲、他叔都没有活过五十,他担心自己也不合适在大埕生存,要出门去。于是,就去了江西,租地种菜,还带了他的小弟去了一两年。

我前几年清明回去。看见招兄,过去打招呼。招兄说,他正扫他细叔的墓。我一看,土堆不高,墓前一块没有磨过的麻石,上面的字,模糊不清。半截没在土里。招兄和顺江兄正忙着锄开埋碑的土。

我现在也不知道本兄活到多少岁。他大概生于40年代初。潮州失陷、饥荒,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他是一样也没有落。他这样的人,想必生产队集体劳动时,也不知道惜力。不然他一身力、一身犁田的好把式,从哪里来?想起来,他必定少年就丧了父母,没有读书认字,个子也不高大,族亲也不强大,平时总自嘲自己是“青盲牛”,生生地小看自己。好不容易改革开放,分了田地,日子一天天好,他却在壮年时与牛一起尽情地耕田犁地,全然忘记自己,连话也少。他对嫂子侄儿也尽心和气,不计家产。

他真是个纯粹的无产阶级。也配得上他名字里的仁字。只是太过本份。对自己太了草了。然而,他对田地、对人、对乡亲、对社会、甚至对牛,是有感情的。感情很深。

情多不寿。令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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