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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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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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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一十五章 大姨婆

大埕话说:三十夜,初一早。说的是年三十祭祖、吃年夜饭,可以晚一点。想来大概是等晚归的人,让祖宗与亲人一起守岁,大家对于即将过去一年是依依不舍。初一则可以晚一点起,晚一点祭祖,而且要吃斋、祭斋。祭祖先所准备的东西用祭器装着,叫做斋碗。

斋碗是素的。往往有香菇、木耳、金针菇、银耳、红枣、银杏果、豆腐皮、青菜、各类干果之类。乡村的各位神,已经上天去了,连灶神、地头神也不在家,各家所祭的,都是自己的公祖。祭斋想来也应该是古例,可能是有由来和传说的。至今不了解。但斋总是与善联系在一起。

我祖母依此类推,大约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就坚持每天早上吃斋。一家人没有人像她一样吃斋,她就自己要求自己,早上挑着素东西吃。再不行,就稀粥就着萝卜干、咸菜。我妈妈后来也这样。听说,乡里现在许多老人也这样。老人们这样,一致的说法是,要为子孙积福。

我们家吃斋可能还受我大姨婆的影响。大姨婆是我奶奶的大姐,在龙潭院食斋。她有时候在大港的家里。有时候有龙潭院。大港的老屋门前,有一口细圆高围栏的古井。不知挖于什么年代,有小孩子半身高的圆圆围栏,灰墙包了腊黄的笺浆。我爸爸在所内教书,时常去看望她。我爸爸说,一个家没有孩子,一个碗看起来用了很长时间,有好有不好。

我大姨婆高挑修长,面容清朗,话说清亮,干脆利落,没有大港口音里的尾音,总是笑笑,对人和气,性情平和。小时候没有电话之类,大约过很久了,我心里觉得大姨婆该来了,就会去巷头等。等着等着,没有等到大姨婆,会等到镇伟的大姑,也是我叔伯大姑。我自己本来有一个亲姑姑,可惜很小时就过身。等有我们了,就没有亲姑姑。这叔伯大姑见到我,也分一份零食给我。好些高兴。

这样,再等等,一日,我大姨婆就会突然出现在我们家。有时,就坐在西屋的灶前烧火,有时在院子里喂猪,有时坐南屋前扎早团子。我就过去:大姨婆。大姨婆应我们与其他人客不同。她总是头一抬,像本来就在我们家里一样,像我就是她亲的孙子一样,平静地:囝。应着就在腰袋里给我们掏吃的或者钱。吃的往往是一个三角纸袋子,里面有彩色的爆米花,有一个哨子。爆米花可能快吃,倒在手里,二手三手,就吃完了。也可以慢点吃。取出一粒来,用舌头先把颜色舔了,再舔皮,会有甜甜的味道。大人说,那是机器糖,不是真糖,我们也觉得很好。如此这样,才来吃一粒小小的爆米花的肉。吃好了,将小哨取出来吹。小哨子有两种,一种是陶的。做成个小鸟的模样,一个长把带了吹的口,鸟尾巴与身体的结合处有一个孔。从使劲吹,声音有些厚,不刺耳。一种是铁皮做的,有两种形状。一种是个带把的水票外形。一种是一个小姑娘脚上的铃叮样,中间贯穿个孔。这两种,一吹,清脆响亮,却有些刺耳。

我大姨婆来的时候,不可像别的人客来,去市亭买些肉、鱼,而是要买些豆干、豆腐皮,腐枝皮也好,但少买。我大姨婆见我们上市了,总说不用不用。不用怎么行。不用,等于她吃饭时就只会吃咸菜下粥。

我后来才感觉到,大姨婆平时不怎么来。她是算准农忙时来,割稻、挖番薯、摘花生、春秋和小冬种菜她就来,头头尾尾帮忙。住大风围时挖番薯最有收获的感觉。我爸爸和两个叔叔用独轮车子直直推到西屋门口,将大的番薯直接堆床脚下。一时,满屋子,睡觉也是番薯的味道。一同车回来的有番薯藤。大姨婆就拖到南屋前来,摘叶子,将一些藤上的小番薯也摘放在竹筐里。我一时不知道小番薯是什么标准,将好多藤上的长块根也一并摘下来了。大姨婆笑笑,说:你这孩子捡拾(不浪费)。

我们一家都喜欢大姨婆来。我妈妈一听我大姨婆来会好高兴。平时没有什么话的她,也跟大姨婆说好多话。

我在所城读初中的时候,有时会去龙潭院。我大姨婆大概算是皈依的居士。庵院忙时才来。一次,我奶奶也去,我和两个弟弟也去。我放学后,骑车会穿入田园的小路,弯了两个角,过了一首水沟,就到了。庵院前还算广阔。进院门,西厢有个院子,好清朗,我们就在那时坐玩。一时,我奶奶拜过佛,说虽求了些香烟,要我们吃。我们小时候会吃。但大了,不想吃,我奶奶也不急,假装生气地哼一声,走开。我们就放松蹲下身子玩,不想,奶奶一时又返回来,飞快地将一小点香灰抹在我们的牙齿上,口里说,好了、好了,乖。

香灰管什么的我不怎么知道,或者不怎么信。但大姨婆说的祈祷我真信。

那时,我已经在广州读书了。回去,过年,我大姨婆初五来,欢欢喜喜地吃了饭,送给我们几条粉红的缕空方布。我带了一条到广州,平时叠好被子,将条方布打斜披上,真感到佛光㳽漫,粉红,温暖,安祥,令我心安。因为,我听见大姨婆说,她每个年节,都在佛前,这我们一家祝福。我后来,到外地读书、工作、结婚、生儿子,等等,连续好欢喜,我都认为与大姨婆的祈褔分不开。

可惜我大姨婆后来摔了好重一跤。那一个深夜,她在院里厢房起夜,一不小心滑倒,摔折骨头了,动不得。她又没有大声喊人。一直到天亮,院里才有人发现她:哎呀,阿北人姑摔倒了。北人是潮州发音,别人的意思。应该是我大姨婆的别名。我奶奶叫素莲,大姨婆的正名应该也很好听的。她一向身体很好,没有听说生过病,吃过药,走路矫健有力,说话喊过溪。但这次她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恢复个大半。

我那年知道后,春节,就带我大叔伯妹妹,坐三轮车去看她。大姨婆好欢喜。她依旧说话开朗,一一问过家里各人的一些事,就翻身找了好些东西给我们。依旧有那种粉红的方布,有佛祖、观音菩萨绳链。我妹妹说,这个有了,她又一时无主意一样。我就说,好了好了。又去翻她身上一层层的衣服。是有好多件,干净整齐,半新,有些不是毛的,是好多年前的尼龙对开棉衣。我疑心不暖,就说要给她买。她忙忙地摆手推辞:不用不用,好多,好暖的。别的我穿不惯,还好多,不是没有。借着夕阳的余光,我看见大姨婆的脸白净慈祥,不胖不瘦,九十了,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些。我又去翻看床上的铺盖,是有好几层,棉花有、毯子也有,她依旧说,好暖和。我拿出三百元给她,她推着不要。我那时不知怎么说,她就收下了,她很清楚地记得文琴的名字,我们那时还没有结婚。她说说,竟说,这些衣服就穿到老了。我妹妹忙大声喝住:呾好话啊!(潮州对不好的话的一种吉祥的制止方法。)我听了一阵心酸。转身又给了大姨婆两百元。这一次她没有推,说:这样,我要去打支针。我不知道打什么针,后来大抵猜想是打白蛋白。那时,乡里老人很流行这个,据说很补身子(其实不可能)。

出龙潭院时,大姨婆突然伤感地说,不知道食得过今年不?我听了一惊,大声地为她祝福,说:大姨婆您心好,心善,为人做了很多好事善事,现在医生强,这不已经好了,走路跟以前一样,我们还要您上家帮忙呢。她缓了面色笑了。也不用我们扶,到院门时,我们就不让她走了。她倚在门石上,直到我们重又上了载客的三轮车。

大姨婆灰白头发,面容和暖,在红阳之下,有慈祥的光芒,㳽漫到今天,到我坐的这一趟高铁上。

回到家里,我向爸爸问起,大姨婆为何吃斋?爸爸说,主要是小时候总生病,就念心,如果佛祖保佑,长大后就吃斋敬佛。

哦,这是怎样的虔诚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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