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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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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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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一十八章 讨海

粤东之东的大埕古镇,下海捕鱼叫做讨海。

在我看来,讨海几乎含有甚至就是出征、讨伐的意思。出征是向着海的方向,近则捕鱼,远则无至。而讨伐谁、为什么,则不可知,可有可无,可无又真切存在,一定要讲有,那就先理解为在世事和人生中不懈奋斗、拼搏甚至抗争的意思。

讨海人最有仪式感的节日不是春节、冬节(冬至),不是中秋、元宵,而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鬼节。

鬼节是大阴之节。

别的节日不是拜早上,就是拜晚上。如乡里人讲,初一早三十夜,就是讲初一祭拜公祖要早,年三十祭拜公祖可以晚一点。又象八月十五,不常买水果的乡村人,在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要拜门脚,就是带着水果到自己家门口去祭拜,烧一些银纸香火。每当如此,小孩子们都很积极,因为在家家户户都很少专门买水果的年代里,这个节日毕竟是除了春节、元宵外最象节日的节日了。因为不仅有用炒熟了的糯米粉、花生碎和着白糖用自家的粿模印出好看的糕影(仔)吃,还有正当时令的龙眼、梨子等新鲜的水果吃,数量也总是令人满意的,与其他时候大人吃什么东西都要求小孩子以节制为美德不同的是,这个节几乎可以放开吃,而且是平时不常有的水果。这个夜晚,孩子们可以借着如昼的月色在巷头巷尾嬉耍,互相分着交换着比着好吃好看的糕点、水果。直至哪一家的大人忍不住了首先发出呼唤孩子的声音,孩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意犹未尽地、极不情愿地、拖拖拉拉地各自回家去了。

只是在门外拜,不知道拜什么,后来长大了大人也不明说,但心中大致是清楚的。

这个节日的极致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但我觉得真是莫大的善意,在各家团圆之时不仅仅是想到生人。这是怎样的仁厚。

但中元节,海边人拜中午,而且就在海边祭拜。

祭拜的人也不一样。因为种种原因,很多重要的祭拜都是家里的老婆婆、新媳妇负责。但中元节在海边的祭拜则多是青壮的男人。

这些祭拜的男人无论中元节这天的天气有多好都不出海,专事进行隆重而简朴的祭祀。中元节一大早,各家各户地,或以作业的竹排、机船、杉板、帆船为单位,就聚集在一起商量,分工四出购卖祭拜的食物和用品。用大笼屉蒸的糕果则由老妇人牵头提前做好,各人暗暗比着糕果的大小和发酵的程度,因为发得大、做得大就象征着来年大发,这可是真正的大事。所以,祭拜前几天,整个乡村除了少数纯农户和更少数的家里有人在外工作的人家外,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到这个重要的仪式中去。整个乡镇一片忙碌,到处行人匆匆,蒸糕果的蒸汽与柴火升起的烟弥漫了半个天空,连村头大榕树上成千上万的小麻雀也好象探知了时日,觅食之余也格外用劲地叽喳嬉闹起来。大人们在这几天里格外庄重,就连口德最不好的老妇人这几天那怕受了天大委屈也万不敢出口骂人,以免带来晦气。小孩子们则在帮手之余一般还可以提前先吃一些准备祭拜的新鲜货,高兴之余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耍而生起的拌嘴打架在所难免,但大人们却少有地大度,一切在所不计,也绝无秋后算账一说。亦农亦渔的乡人除特别狡诈的还极少有人有闲功夫这样做,抑或不屑。人们几乎忘记了,借着这个特殊的节日,有些孩子(他们的父亲在远海的捕鱼,一般一年才回来几次。)才得以见到自己亲切、陌生、神态和肤色有几分象某种鱼的父亲。有些新婚的女人(与前面讲的孩子的情况一样,她们的亲爱而陌生的丈夫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外。)则在这几天里变得少言而极易红脸、害羞,她们当中其实大多才十几二十岁,最大的也极少过二十四。

没有人动员,但整个乡镇的节日气氛由里及外,发自内心,没有固定的仪式,但分明让人感受到难以言表的隆重、喜悦和整齐划一。就在充分酝酿到最合适的时候,男人们就会在七月十五当天近午时分,用粗壮的竹杠挑着用大竹筐装着的祭品,踏着哐哐有声的大步,陆续集中到海边来,尽可能地靠近自家的渔船,密密匝匝地在平缓的大埕湾里排开,绵延数里,展开祭拜。

祭品有猪头、大果、猪脖圈、鸡,等等,都用一种叫花红的可食用的红色颜料在上头点了颜色,因为人们觉得红色吉利并有避邪之功。当然还有酒,不过都是乡村手工酿制的米酒。香是先到的人烧好的,插香的位置朝着大海。各式的祭祀用的是一种叫做银纸的纸钱,厚厚地,在插香的位置前摆好,也朝着海。祭祀开始,人群中的长者带领众人朝着海的方向跪下,长者双手高高将银纸举过头顶,向着天,上下做三下上献的动作,然后开始烧,一边烧一边带领众人先后退足位置顺序下跪,双手合拾,磕头,打开手,再站起,重复三次。整个过程没有祭词,各人各自念心祈祷。南方人除了送别先人,一般不下跪,所以下跪就是整个仪式中最隆重的了。大家平时不计较小节,祭祀时就不敢乱来。

但年龄小的小伙仔(通常只有十五六岁,甚至更小,因经济或读不了书等等原因,给父辈做帮手,做一些类似学徒的事,其实是个半大的小孩,也是有文静的、有皮实的,各式各样,只是因为海风海水的浸淫变成清一色的黑亮皮肤。)终究按耐不住,一待银纸刚一烧透就一个箭步上前将装着祭品的大圆竹匾稍稍移开,并迅速地将自己观察多时的鸡腿啊、猪脖圈啊什么的,一手就拧下,拧不下的索性就要用嘴咬。看见的伙记急忙制止并一阵哄笑。文静的就此停手,尴尬地走开,有些脾气倔强的就全然不顾大局,生生咬下,一嘴的油还要一边叫骂着。只是这种叫骂不是骂谁,是海边人一种平常的表达,大概相当于啊、哦之类。所以大伙也不计较,而且,讨海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倔强的小伙干起活来也是一副狠劲,起大风浪的时候他们死都不怕,经常要老伙记大声叫骂着甚至出手打人他们才肯放开手中的渔网、麻绳什么的。这些孩子在狡诈的鱼贩欺负渔船的时候,在渔船在外乡受到欺负的时候,他们都会紧握着他们粗黑但其实尚且稚嫩的小拳头,义无反顾地站在最前面,嘴里嗷嗷地叫骂着,誓要保护他们的父兄和长辈。自然,他们也是喝酒惹事的主,但他们当中会有一些人成为真正的渔民,成为坚定的头人,成为大功(船长),并与其中稍稍文弱的小伙子(他们一般会成为船上算帐、看天、看雷达和对外交往的骨干)共同承担起海边人的世代使命。

眼前,这些小伙仔的嬉闹无疑已经开启了另一个序幕。大伙熙熙攘攘着迅速将物件搬上了自家的船或靠近的阴凉的地方,开始大快朵頣。这种事一概无须专人指挥,但效率很高,而且老人长者也乐得如此,一来图个吉利,二来夏季是大忙季节,田里忙海里忙。渔民们凌晨披星戴月(是真正的披星戴月)出海,晌午回来,连卖鱼带洗人洗渔具,刚喝点粗茶水和冷粥水,就一点小杂鱼和一年四季不断的咸菜萝卜干,一转身就又与家人一起下田了,真个比牛还辛苦。这些人没有一个认为自己是渔民(除了出远海的),他们先前就在地里干活,后来有机会就下了海讨食,没有一天离开海和田,又因为有海里干活的底,操起锄头来簌簌地响。――--在他们看来,陆地上只要操好手里的家伙就行,不用看潮水、看天、看时辰、看暗礁,不用一手划桨一手拉网,两顾无暇,更不用防范鲨鱼、海蛇等种种可见的、不可见的不测。当然,他们当中一些小伙仔心里透亮:各家还没有婚嫁的女人,从小就从不间断地、暗暗地考察着他们的文与武。高矮胖瘦紧要,但那是父母所生,读书不好在农村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把式不好,过几天人们路过了都看得出锄耙的路数来,那才叫“辱衰人”(丢人)。

祭祀中辈份大的长者总会在祭拜后集中到大埕边防哨所后一个门前搭着凉棚的石屋里喝茶聊天。

“今年潮水好!过头礁、二礁,一直到彭湖都好。”

“现在有天气预报,看准了天气下海,好天下海,天时做恶就不去。好潮水从来就有,只是先人无福啊。”

“是啊,十多年前,就六外(六十年代)年那年台风,东村死人了。”

“都是命。”

“也是在人的。”

“怎么在人?”

“不是说当时出海前专门祭拜了吗。还叫风水佬看天,风水佬还说‘早出日头无好天’嘛。谁叫他们不听。”

“不是不听。那年先是做大水后又大旱。收冬(收割)正好割大台风,水稻没灌浆的没灌浆,灌了浆的又都被打在水里泡发芽了。正好是公社化后,人都饿大脚筒(蹆脚水肿得象筒子一样。)了。连过去打过日本仔的彪叔都在夜里抱着他过过番(指东南亚一带)的老娘嗡嗡地哭啊。台风前鱼最多了,一群一群的不下网都直往船上跳。要是成了,不就救了很多人吗。下海不一定死,不下海不一定活。明摆着的,谁也不糊涂。连风水佬自己都饿大脚筒了啊,狠不得自己跟着下海捕点鱼活命。东村死人还因为他们村基本都是沙埔地和水田。不象上村、红村有大幕山和红山仔上的山园地,旱涝好孬种点番薯、地豆(花生)什么的。当然,那也是杀头的事。要不是他们村的头人胆大不怕死,他村也要死人。”

“说的也是,我也听说那些年,东村的读书娃多,会读书的也不少。不下海怎么供娃读书呢?”

“是啊。听说一个特别能读书的得仔,他父亲死后他就天天背个书包下地,发狂地干活,也不说话也不吃饭,最后嗡地一声大哭就疯了,叫后溪村阿义寒天时捆在电线杆上用塘水冲用皮带抽,才时疯时醒的。疯时就背书、笑,醒时就哭、叫着他父亲。叫得围观的老人孩子还有过路的大男人都哭成一片。最后阿义无法,不收他治疗的钱反送他一些番薯并发誓从此以后再不为人治疯子了。得他娘也说‘不治了,让他疯着还好些。’”

“ 听说旁人说她,不治得,他父亲不就白死了。得他娘听了就哭,他死了好啊,她自己都想死啊。吓得得他奶这个老寡妇一下就晕过去了。乡亲们慌忙跑了一条村,半夜拍门喊醒老番客找了一丁点红糖拌水又请老右派阿音姑(乡村赤脚医生)来才救过来。”

“听说得他奶后生时听见他父亲、丈夫打日本仔死了哭都没哭一声。人到底老了就不中用。”

“得他奶真的什么都经历了。他父亲是孤儿,自小被饶安人抱去饲,生活所迫做过海贼,后来逃到大埕就去打日本仔,他丈夫当年过过番,因为家人在乡里械斗中受人欺负,气不过就回来,一回来却打日本仔去了。世事啊,翻无命书啊(算命的书里找不到)。有什么中用不中用的。”

“那也是在人?在命?唉……都绕糊涂了。”

“是啊,都过去了。王公保贺!保贺今年件件顺顺。”

“哦,走了,我们下午还要下田,趁今天四个儿子都在,大孙子也放假,把咸田那片番薯种了。”

“好,走了,我下午补一下网,晚上请阿水看一下我的老风湿。今夜来食茶啊。听说在广州工作的阿兴也返来拜海边了,看看能不能带我大女婿去打工,来帮帮忙说说啊。”

“好好。你当时与阿兴父拍档最好,老交情,无问题。”

“可惜兴父那年自己下海,一去无回,至今生死不明,都十一年了。一想起我就难受。”

“那怪不得你。那天你不在,他自己怎么就不能放过一天的好海水。唉!,好,我一定来。不过这十年你资助阿兴读书。情义重啊。那小子象他父,海边人性格,不说话,人实在。一定成。不成日后见面叫老叔公我都要搧他。”

“随你就好。”

说着已走远了。

午后的海,蓝、静而涵远,有午夜的感觉,石屋旁半人高的神庙来了几个老妇人默默地祭拜,对面是新贴了本乡镇所有寺庙护法符头的竹排,沙滩闪着耀眼的白光,升腾起一两尺高的汽雾,象微型的海市蜃楼,只是远处连接着防风的木麻黄林,林后是沙田地和高高矮矮的老屋、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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