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大埕,下午的时候,到市亭去买东西,一毛钱可以买三四斤杂鱼三五斤头水瓜菜(新出的当季的瓜菜)。这一来是大埕有海有田,自己出的东西不贵,二来是七八十年代,乡村的经济并不好。但是,很奇怪,就是这样,人们也很少在家里断了茶。
潮州这个地方,并不像新彊西藏,由于长期的奶食肉食,必须用茶来调和,来补充维生素、矿物质什么的。茶之为茶,主要是一种生活的仪式。一家人,无论穷富,来了客人了,第一时间就要起火冲茶。平素,一家人,饭后餐前,也无不围坐,煮茶闲话,往往一家的大事小情、街议巷闻、义理趣谈,都包括其里,其乐融融。一个家里,倘若没有围炉夜话的情景,就算不得十分美好有趣。
我爷爷在的时候,夜夜有乡里的人来家里坐。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五六岁,我爷爷有时会让我去起火。起火其实是一个技术活,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更是。我会学着大人的样子,去西屋的火灶脚取一小把干草,用手团成松松的拳头样,放在一个小小高高的红泥炉上,用火柴点燃,待火势旺了,再一块块围架上木碳。一会,干草化作白色的灰落在炉下面,木碳星星点点,先在数个小棱角着了,红红的,便用扇子轻轻地扇。这时最是考人了。因为家里的木碳并不是什么正经从市场里买来的,而是在烧火时,将一些小树枝或木块烧个半熟,凭着感觉取出,放在灶膛下的火灰里焖成的。所以,有些半湿不干的木枝木块往往不听话,不像买来的火碳一见火苗就啪啪响烧将起来。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将炉子移到院子里通风的开阔处,炉门子迎着风,人蹲在风头,用扇子就着火苗的大小由轻到重地扇。待到一炉的木碳不再冒烟,渐渐成了火势了,大人就会过来,将炉子扶到屋里去。这时,如果是冬天,紧紧地围着小碳炉子坐,听大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谈话,心里很安,不一会就会睡着的。至于茶的滋味,一点也不知道。只记得,很暖和、热闹、心安。
我真正感到茶的好,是在十五岁到广州读书的时候。少年意气,早晚读书,父祖寄望,好像一定要离开家乡才好。考学到广州,一个暑假,真像过节一样,亲威朋友乡亲,许多上门来祝贺,依旧例送一些鸡蛋和面条,然后一起在家里吃饭喝一点啤酒。到了真要动身了,我父母就十分不舍得,爸爸一早就想办法托人带我去,又特意给我刻了一个名章。本来,是要请雄潮兄带我去的。我们在后溪桥头雄潮兄的哥哥为人修理手表刻制名章的小店子门前见了面,喝了茶,我爸爸好一阵吩咐。雄潮兄是我爸爸的学生,正在我考取的学校不远的一所司法学校读书,人又和气厚道,不怎么说话,但十分可靠地要我爸爸放心。后来,刚好我小叔叔要去地震局的工地做工,就由我小叔叔带我去。
爸爸送我和小叔叔去水运公司汽车站坐车,待到快开车了,还不停地叮咛,一下,还转身去车站的小卖店卖了一盒薄荷糖,要我含在嘴里,防止晕车。我后来没有晕车,只是车很慢,又在半途修了几次,车开时就迷迷糊糊地打个磕睡,车一到了沿途的城市,强烈的灯光就将我唤醒。渐渐地有一些生份的感觉,我才慢慢生了故乡远去的别意。
待到好不容易在学校安顿下来,军训一过,正式上课、生活了,才慢知慢觉,特别地感到异地的生疏,心里生了惆怅。一个周末的中午,没有午睡,我在朦胧的愁绪中,用打来的开水,将在家里带来的茶叶泡开,刚开始没有什么滋味,我顺手拿了一本宋词,慢慢地读。哎,迷朦中好像进入另一种境界,心里感受了词人的细腻情感,茶也慢慢地出了味,我的心慢慢就静了下来,并觉得眼前的学习生活其实非常美好。心旷茶甘,午后如夜,成为我多年记得的美好情景。故乡、亲人、学校、新的同学、新的学习生活,好像都联系起来了。而且,口壶里慢慢飘出茶香,让我想起日常的家里围炉饮茶的情景,连在家不曾十分记起的茶香都一时浮现得清清楚楚。嘴里像吃了很好的东西一样,有说不出来的美好感觉。
此后,我也喝过龙井、碧螺春、猴魁、君山毛尖什么的,都算不得十分好。不如旧时的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