蛴,如果在温州、闽南、潮汕、台湾,以及香港和东南亚的很多地方,都知道是什么,总的加起来,肯定超过一个亿的人。但是,在新华字典里,没有这一亿多人理解的意思。蛴,就是梭子蟹。但以上讲到的这么多地方,梭子蟹叫三目蛴。除此,我小时候在广东最东的海边生活,可以认识很多种海蟹。比如,有一种长了一身黑短毛的长足蟹,叫狗载;一种壳色黄褐半透明琥珀一样却周身长有像木棉树突样尖尖刺的蟹,叫千人伯;一种日夜在沙滩上打洞钻洞、群居、像蚂蚁一样生存的只有拇指甲大小的蟹,叫沙马蟹。小时候看的书、看的影像很少,但在山啊、海啊、田园啊,跟着大人和大的一点的伙伴,就可知道很多这样的事,而且很难忘记,久久都不会。
前几年看过一张老照片,可能是外国人照的,拍一个浙江小孩童在吃螃蟹。一张旧木桌,面前螃蟹成一座小山,标注是:人民的生活很苦,三餐只能吃螃蟹。这照片流传很广,传播者带有一种善意的调侃。但是,我看了却十分亲切。这也是我曾经生活的写照。我出生在七十年代,文革中期。我爸爸是老师,我爷爷、奶奶、妈妈、两个叔叔日夜劳作,再加上我在泰国的二伯公的帮助,还是不能保证吃饱无忧。每一次收割,大人总要大致算一算,没有那一次能保证粮食能吃到下一次收割的。那时,我二叔叔文革中没学上了,就在参加田间劳作之余去讨海。以补家用。我现在回想,我二伯公是一家的保障。家里有大的事情,起新屋、家人生病,就要告诉二伯公,二伯公就会寄钱来,有时甚至寄猪油、饼干。我爸爸可以保证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又能在每周末回来时帮助乡亲们义务修理钟啊、喇叭啊,为人义务写信啊读信啊,让人尊重。我二叔叔每年夏秋两季去讨海,每天可以让我们吃到鱼虾,从而在很难吃到肉的年代保证了吃下去的蛋白质。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乡村的干部,并不让人去讨海。乡亲们摸黑偷偷出海,撑一张轻飘的小竹排出外海去网鱼。网回来的鱼,吃不完,又不能拿去市场卖,就偷偷摆在种田人回来必须路过的大榕树下卖。但干部经常来查。我那时才几岁,就见过干部抓、查私自卖鱼的情景。几个刚从海里归来的讨海汉子还来不及回家吃饭,就将一担竹筐摆在地上,半盖着,不敢叫卖,只用眼色招呼着过往的乡亲。突然,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干部,二话不说,上前就吼、抓人、没收竹筐和鱼虾,还押着讨海人到家里去将渔网找出来,没收了。
后来,没人管了。乡亲可以放开来出海,公开上市场卖。那时,鱼虾大概多且容易网,下午三四点,到市场去,有时一毛钱可以买三四斤杂鱼。蛴比鱼贱,可能一毛钱可以买四五斤。蛴便宜,一来是蛴肉少,二来鱼虾吃不完卖不完可以晒干,却没有听人讲将蟹蛴晒成干的。
海边人那时吃蛴非常简单。最平常的就是,用井花水冲一下,放铝锅里,放与蛴齐高的水,放点盐,煮开,一小会,用小火将蛴焖红身了,就可以吃了。吃蛴可以就着粥,也可以光吃蛴。小孩子真有时候会吃到饱,并不会让大人责怪,因为米才是贵东西,海里东西除了上等的鲳、马鲛、黄墙少数好鱼,人们并不稀罕。
大埕人吃蛴另有一种方便又好的方法。刚从海里网来的蛴大多还是活的,一开两半,用水冲一下,放在一个搪瓷盆里,加海盐、蒜茸、金不换,端手里向上向前翻几下,摇匀,盖上,到傍晚,下粥,最是好了。吃的时候,肉咸咸,入了蒜的辛辣和金不换的清草香气,有回甘,不腻,一个人吃上一两斤都可以的。那时候,并不懂得寄生虫这些事,吃起来完全沉醉在这美味中。有些人,会加些酒、醋,听说吃起来更有风味。现在,在广州的潮州菜馆,大多是用海边养殖的胖身青糕蟹,加了各种配料,完全泡在酱油里。前几年,我还敢吃。近年来,从健康卫生考虑,完全没有享受的感觉,只好作罢。愈是这样,愈是让我怀念小时候吃咸蛴的意境和味道。
人生大致如此,一时一时,各有各的情形和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