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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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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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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埕散志》连载

第三十八章 剃头铺

我们村,沿着小溪西南行,连连累累地有四口池塘,先是北头后是南头,先是奇大,后是奇小,到了近黄尚书公馆了,就只成一个窟。窟以南,有一条横街,一边一个乡里,剃头、裁衣、做饼、问老爷,没有一家做“正经活”的。我小时候而且坚定地认为,那里古时候一定有一间棺材铺。气氛阴鹜。

就在这条“中英街”的角头,开了一间剃头铺,师傅是个年轻的瘦白高的男子。男子因为年轻,剃刀使得没有什么禁忌,任谁的脸,无论老嫩,都刮得“唰唰”响。比剃刀利的,还有他的一把嘴。我小时候其实喜欢到他那里理发,因为他年轻,店里外比人干净明亮一些,加上我爸爸几次都带我去。但是,有一次,他在按惯例逐个调侃乡里各种人、事之后,居然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问我为什么总坐得直直的,有几个兄弟,父亲是谁,并顺着一张又油又利的嘴说有说无地。我便再没有去过。

“中英街”靠中很不规矩地长出一间长条屋子,是我们村一个老人开的老剃头铺。老人那时候可能有七十多了,已经弯了腰。他带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儿子,都分外地白,长长的脖子和手背上青筋绽出,也一起为人剃头。他家的剃头座椅好像点了油。每剃好一个,“唰”地一下就可以飞快地将座椅底板抽出换面。头剃到一半时,就招呼人斜躺下身体,然后非常滑溜地调节靠背上方枕头位置的高低。椅子座与靠背交接处的木牙齿轮,在调作位置时“咔咔”地响,声音的质地也十分油滑。老剃头铺去的老人多,老人与老人说话半天才冒一句,有时还会在掏耳朵刮脸时打起呼噜来,叫都叫不醒。那南墙上,门边挂着的一块油布,让人想起唐宋明清。特别是那老人静静走过去,一下一下地磨剃刀,声音像锋利的小刀切在软软的木头上。是我的最怕。

后来,在这两间剃头铺的中间又多了一间小横屋。里面只容得一张座椅、一面镜子,一条长条木凳,以及一排挂钩,别无他物,出奇地简单。剃头的阿亮是个黄而胖的团脸中年人,理发技术曾遭到我爸在家庭圆桌茶余的调侃,但人却少言热情和气。所以,我神差鬼使地往他那儿跑。有一次,还动了小聪明,把两张二分的纸币当两张五分的给了他,他笑呵呵地收下了。但是,我在回家的半途却发现,仓促“作案”之间,我的军绿色帽子忘在墙上的挂钩上了。犹豫再三,才折回去取,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要将帽子递给我,还依旧笑呵呵地喋喋夸我,弄得我愈加心虚。可是,我一回家,我妈开口就笑,怎么理成个“铜鼎影(小铜鼎)”了。我这才心理平衡点,心里的内疚减了一些。

我在广州读书的时候,剃头亮就过世了。我爸讲,这个外乡人很忠厚,身体不好却一直为人剃头,不计较不多话,大家都觉得可惜。我这就又想起他团团黄黄的笑脸。心里不安。

改革开放的春风习习地吹,十几岁的我们发生了一些变化,大埕地界的剃头铺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很快发现,黄尚书公馆大灰埕对面有一间临时搭的简易理发店,里面有一些彩色的旧画报。我就是在那里看了一个那时当红的电影演员的一句名言: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名女人难上加难。我当时看了没什么感觉,因为这样的话,我们村放鸭的然伯可以讲一天不重样。

我们不再单纯为理发而理发了。我们要挑有小人书的店子去,甚至有时看了一家又一家,直到出门太久怕大人怪了才匆匆理发了事。而且,我们开始往外乡走。溪北汤厝塘头跨塘而建的一间店子就是我经常的选择。那里的小图书多(我在那里看了许多小鹿纯子的故事),理发的中年人和他的儿子都很和气,说话也不锋利,理发技术也还算好。其实,细想,我当时另有心思,就是想不意遇见自己喜欢的好看女生。但终于从来没有。或是有,而我正低头受剃,女生看了我剃了半个头的狼狈样子也未可知。总之,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看,少年时分,这一心机,如小溪的流水,付之西去,入了东风埭了,并未出现激动人心的辉煌时刻。

许多年后。我近九旬的奶奶走了。我带了二弟弟和一个堂弟通宵守灵。天蒙蒙亮,就来了一对父子,父亲已经白胡满腮,儿子已过中年。他们一个个地为送我奶奶的一族人理发。庄重、不多话,反复地讲我奶奶有福气。我父亲一见到他们,就问他们为我奶奶刮脸了没有。他们说刮了。我父亲就感谢他们,关照经办的人送他们多一点的红包钱。他们很高兴。他们客气的样子让我想起,他们就是汤厝塘头的那对父子。那时候,这个作儿子的中年人才刚刚新婚,为人理发时,别人问起是不是新婚了,他一脸的不好意思。

那时候,我奶奶还不老,她一见到我们,满脸霞光,慈祥的双手伸进老式的腰兜,一个个地分一些零花钱给我们。而她自己几乎从不花钱。

时光啊。都在剃头的时候流走了。像大埕小溪的流水。如今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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