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学习成绩突然好起来,便陶醉在一片赞扬声中。有些欣欣然,漂漂然,晕晕然,认为自己最聪明,最智慧,最机灵。
我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自吹自擂,大肆炫耀自己。
哪知道,常在人前炫耀,不但不能抬高自己,反而讨人厌,逗人烦,招人恨,惹祸招灾。正当我沾沾自喜之际,有位老先生很看不惯我那张狂的样子,经常出些难题考我,有意让我答不上来,叫我当众出丑丢人,尴尬难堪,尽失脸面。
他这样做,我十分反感。我与他今日无仇,往日无冤,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坑我。
其实,即使老先生不考我,我也看不起他。因为他厚古薄今,生性古板,虽然读了不少书,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喜欢在人前卖弄,却与时相悖。
那位老先生是解放前读过古书的,读了不少书,认得不少字,不时还拿毛笔写两个字,在我们生产队里算是文化水平很高的人了。但是,解放后,政府那么缺少文化人,那么重视文化人,他却没有去参加政府工作。因为他不会读,也不会写,更不会算。叫人闹不明白的是,生产队里开社员会时,叫他读报纸,他不是认不到简化字,就是把句子读不成句,或把意思读变了。生产队里需要人当会计,他不会写阿拉伯数字,不会打算盘,不会加、减、乘、除。生产队里需要人当出纳,他不会写领条、收条、借条、欠条,而且钱多了,他数不清楚。土改时,农村稍识几个字的人,都出去参加了国家工作,他却老是窝在家里不出门。见到他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叫生产队里的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都为他感到可惜。
要是有人说他文化水平低,他很不服气。相反,他压根看不起现在人读的书,学习的文化知识,和现在读书的人。其中,尤其是看不起我。有人说我在学校里学习成绩好,他说:“他娃娃才读了几句书,晓得个啥子?”
听了他的话,我很不服气,有时当着他的面说:“年轻的人要打倒年老的人,学问少的人要打倒学问多的人”。他听了我的话,眼里仇视的火星四溅。
于是,他把我与五十年代那些小学生相比,以此诋毁我,说我一个初中生远不如那时的小学生。
诋毁我并不可怕,因为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是赞扬我的。最可怕的是他那一套杀手锏,出一些偏题、怪题、难题考我,叫我当众出丑,以表明我这个中学生没有多少文化知识。
一天,在麻子岭挖棉花地,休息的时候,他问我:“孔子是做啥子的?”这个问题,于现在,于他人,看来很简单。可是,当时问得我目登口呆,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尽管如此,我并不认输,就说:“你问的孔子,我学过的书上没有这个人”。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不信,你都读初中了,没学过,不知道孔子?你问问,有谁不知道孔子”。
第二天,又在麻子岭挖棉花地,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老远一摇一晃地给我看。我一看到,虽然天气有些冷,我的额头上瞬间冒出汗来。他那架式,我一看便知道,他拿的是有关介绍孔子的那本书。果不出我所料,他真的拿来了小学历史书。他当着我和还有好几个人翻出了孔子画像那一页,画像下面对孔子有详细介绍。这时候周围又过来不少的人,都来看热闹。我恨不得地下裂一道缝,一下子钻进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对着他,对着书,对着周围的人,再次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我恨他,恨那书,更恨我自己。
老先生,以往从来没有赢过,我也从来没有输过。这一次他赢了,我输了,他解恨开心。他看到我输得很惨,并不善罢甘休,还要乘胜追击。
又过了一段时间,社员们在晒场上打麦子,中午很多人在一棵大榆树底下休息。我在那里和几个人聊天聊得正开心,他把我叫到他面前,其他那几个人也都跟着围了过来。他笑着在地上写了很大的一个字,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楚,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就从来没有见过。他问我:“这个字认什么?”我认不得。此时,我却感到无所谓。当然,那时候我认的字很少,没有见过的字确实是很多。他写的那个字,不但我认不得,而且那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以后也没有见过,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那个字。那个字是五个单字,即由“十、天、九、不、见”组成,它的结构是“十、天”并排在上面,“九、不”并排在中间,最下面是“见”,组成了另一个有意义的字。这个字我敢肯定我读过的书上没有,字典上是查不到的。其它书上有没有,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次,我没有认得字,却一点儿也不尴尬难受。我想这个字的确是没有学过,不但我不认识,恐怕我的老师们也没有哪个认识这个字,所以我不羞。还有我知道,很少有人,甚至没有人能把字认得完。我不但不羞,反而还笑嘻嘻地问:“你说是什么字?”他取胜得意地说:“我说你不行,你还不相信,这么简单的字都认不得吧。我来教你,它认‘zhua’”。他的读音在当地人的口语中经常使用,是“干啥子”的意思,只是没有人在书面上写过这个字。但是,当地人口语中用的字音,到底是不是他写的这个字,也不一定。
这一次,他自己觉得赢了,可我没有认输。不过,我增长了见识,那个字在我的头脑里从此深深地扎下了根,不管是有用没用,我反正记住了。
见我不认输,他还不善罢甘休。
一次,开社员大会的时候,会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在那里谈笑玩耍,他又来当着大伙的面给我出了一道怪题。
这个题简单是很简单,就是现在说的“脑筋急转弯”。我的神经短了路,没有答出来;在场的很多人也都神经短了路,没有答出来。而且,不知是什么原因,过了几天都仍然没有回不过神来,我一直没有答出来,其他人也都一直没有答出来。
因为大家都没有答出来,我也就不觉为耻了,反觉可笑。
那天他问我:“你说,‘九个一’是多少?”我一下子懵了,答不出来;周围的人也都懵了,也都答不出来。一时,大家面面相觑,都只是笑,不发一言。又过了片刻,彼此商量一番也没有答出来。
过了几天,有人问他,他才说:“九个一,就是九嘛”。
一下子,大家才恍然大悟。我也想起了小学一年级学过的乘法口诀里,有“九一得九”,自己就不明白咋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那次之后,我再也不敢认为自己是最聪明,最智慧,最机灵的了。再也不敢狂妄自大,自吹自擂了。并且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学习。
那时,老先生考我,叼难我,叫我出丑,当时我确实是恨他,若是有法可施,恨不得千刀万剐,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后来,我慢慢地发现当年老先生考我、难我,对我不但无害,反而有益,正是“道吾恶者是吾师”啊!我不恨他了,不但不恨他,而且发自内心的感谢他。